第四册 第二十六章 北风其凉(第2/3页)

“确、确有其事……”宰夫低头看着手心里的钱袋,许是这钱袋的重量叫他太过紧张,他的眼睛竟似进了沙尘般眨个不停,他察觉了,猛揉了两把,抬起头对我道,“君上吃得高兴了是会召人来赏些粱米、肉脯之类的美物,可再贵重些的也没有了。贵女给我这么多钱,怕是回不了本的。”

“宰夫宽心,我不贪你们君上的赏,这菜就算是你一个人做的。我只托你回宫后将这道‘鹰鸽’做给郑伯品尝。届时,若郑伯召你,问你何故要将去骨的鸽子裹在鹰腹之中入菜,你只要将四儿说给你听的故事再原原本本说给郑伯听,我还会托人另赠百金与你。”

“把老鹰叼了鸽子的故事说给君上听,还能再得百金?!”

“不,你要说得再全一些。是大雪过后,五只野鸽为了争食你撒的残羹赶走了觅食的老鹰,野鸽们吃饱四散而去,饿肚子的老鹰扑下来吃了那只飞不走的鸽子。你有感而发,才做了这道菜。”

“只要这样说,就可以了?”宰夫死死地盯着我,百金不是小数,他可以拿这钱做很多他想做的事,但他似乎又隐约猜到这故事也许不仅仅是一个故事,所以他犹豫了,他手里的钱袋似乎也变成了一块烧红的烙铁。

“宰夫莫怕,只是一个故事、一道菜。”我将宰夫僵硬的手推到他胸前,可就在此时,高远天幕上的最后一片薄云也被呼啸的夜风扯碎了,一轮硕大的淡青色圆月忽现于天穹之上,宰夫眼中的犹豫瞬间被惊恐取代。

“我是个宰夫,只会生火煮食,不会讲故事,你的钱,我不要了!”宰夫将钱袋猛推到我手边,我没有接,他抬头看着我的眼睛,竟似要哭出来一般,“贵女,这宫里的人是不许与你说话的,我今晚被你骗到这里来已是大罪,若再替你做事,就没命活了!”

“宰夫,你可有儿子?”我接过宰夫手里的钱袋,却擒住了他的手腕。冷夜寂寂,可怜的宰夫眼见着我的瞳仁由黑转碧,惊恐之下只知瑟瑟发抖,全然忘了挣扎。

我冲他微微一笑道:“你不说,我就当你有儿子了。你既有妻有子,就更该把这个故事好好讲给郑伯听。因为故事里瘦弱的鹰是晋国,被喘过气来的老鹰吃掉的那只鸽子就是你们郑国。五只鸽子可以赶走老鹰,却不可能一口气吞下一只老鹰。等晋国缓过气来,第一个遭殃的还是郑国。来日,若晋军攻进新郑,你的妻儿就要随你弃家逃命了。到那时,你一定会后悔,后悔自己堂堂男儿为什么连讲个故事的勇气都没有。齐国不是真心要帮郑国复仇,它是要把夹在齐、晋中央的郑国当作自己的盾,可两人对战,伤得最厉害的不就是盾吗?”

“贵女,我什么都不懂,我是个宰夫啊……”

“可你一定不想你的儿子也做一辈子的宰夫吧?把我今夜说的话都告诉郑伯,你和你的儿子就不用再待在庖厨闻一辈子的柴火味了。绤衣换锦衣,这才是我真正要给你的报酬。”

我见不到郑伯,所以只好把自己所有的筹码都押在一个宰夫身上。我不知道宰夫会不会替我讲好这个故事,也不知道郑伯听了他的故事,会不会权衡利弊放弃攻晋。我什么也不确定,但却清楚地知道,这是我最后的机会,我只能孤注一掷。

宰夫揣着烧心的钱袋走了。

夜深沉,清寒的月光在雪地上投下一地斑驳的影子,四周静得出奇,我偶尔踩碎一片薄冰,心便要在胸膛里狠狠跳上许久。当我见到一身月光的于安从我的寝幄里走出来时,胸膛里那颗不安的心一下就停止了狂跳,无限的恐惧如突降的寒潮瞬间将它冻住了。

一切都完了。于安发现屋里的人不是我了,四儿一定已经把我的计划全都告诉了他。

于安一步步走到我面前,我抬头看向他,却惊愕地发现此刻惶恐的人不止我一个。

“你……”我有太多的话要同他说,多得几乎快要将我的胸膛撑破,可现在他就站在我面前,我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阿拾,你先进来。”四儿在屋里轻唤了我一声。

于安听到四儿的声音,眼中一痛,竟越过我匆匆离去。

我走进屋,原本睡在外屋的两个宫婢已经不见了,四儿低头垂肩坐在床榻上,她披散的长发盖住了她大半的面庞,我看不见她脸上的神色,却知道她伤心了,极伤心。

“他骂你了?”我坐上床榻,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别难过,今晚的事是我做的,我现在就去找他说清楚。和他作对的人是我,他对我有什么恨,有什么怨,让他一口气都撒完!他撒完了,我也有一摞的账要同他算!”

“你别去……”四儿握着我的肩膀强挺起身来,“阿拾,他今夜是想来与你说话的,可他藏了那么多年的话全叫我听了。你赶紧去找他,叫他再说一遍给你听。你别生他的气,你好好听他说话,只当为了我,好不好?”

“他把你当成了我?那他还不知道我刚刚去鱼塘见了谁?”

四儿摇头,用力推着我道:“你快去,他还没走远。”

“我去,我这就去。你别担心,我不去同他吵架,但他骗了我这么多年,有些话我还真想听他亲口说给我听。”我替四儿披好被子,推门大步而去。

门外冷风刺骨,满地残雪,在我与于安有关的记忆里似乎永远都有化不尽的冰冷的雪。遇见他时,我只有七岁,昏暗的苇席底下他问我:“你是谁?”十三载,身如流水,走散了那么多人,唯有他一直都在。可现在面对全然陌生的他,我倒真想问一声:“你是谁?”

寒空寂寂,风动莲池,我要追赶的人就站在莲花池畔,独自出神地望着浮满碎冰的莲池中央一轮时隐时现的月影,他的身子有大半隐在漆黑的树影里,偏只有一张消瘦孤傲的脸露在水银色的月光下叫我一眼便看见了。我拾起地上的一块卵石朝他狠狠掷了过去,他不躲不避,任石头蹭着鼻尖落进池中,击出破冰之声。

“无恤呢?”我问。

于安沉默,他凝望着碎冰之中荡漾起伏的月影,扯出一丝自嘲的苦笑。我朝他迈了一步,他旋即收了笑容,转头冷冷道:“你的赵世子自然是在赵府,不在这里。”

“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我死死地盯着于安的脸,无恤信他才会以性命相托,求他同入密道共救阿藜。可他对无恤做了什么?为什么公输宁的机关图会落在我父亲手里?为什么自那日之后,我再也没有无恤的半点儿消息?“赵鞅说我害他连失二子。伯鲁死了,那……无恤呢?”

“如果我说他也死了,你当如何?”于安借着月光凝视着我脸上的焦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