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万事一身(第13/13页)

皇帝细打量他,黑了不少,精神头倒好得很。这弟弟比自己小两岁,按着序齿行三,打小就是一块上山下河的好玩伴,满脑子稀奇古怪的想法,看见他就让人快活。皇帝瞧惯了他各式各样的怪腔调,这点丑模样于他来说压根算不上什么。

庄亲王痛快打了两个喷嚏,伺候巾栉的太监送来了帕子,他捂着鼻子一通擤,才说:“这下子通了。”

皇帝问:“皇考定妃好不好?”

庄亲王说起他那个娘来就头疼,“好得很,就是才到云南那会儿脸上晒坏了,脱了一层皮,这阵子对着镜子长号,见人就让看眼稍那个指甲盖大的黑斑。我说先帝爷都去了那么些年了,还图什么漂亮!甭管您是长成一脸大麻子,还是裹上一身的横肉丝儿,做儿子的不嫌弃就行了。”

皇帝敞开了笑起来,“是这话。”

帐内帐外的人听见皇帝的笑声,齐齐心落了地,暗拍着前胸出了口气,几位御前管理大臣像捡着了一条命似的,乌着脸垮下了肩头。

茶水上的人送了个盖盅进来,庄亲王端过来埋头唏溜好一通,喝完了掖掖嘴,接茬道:“我在良乡和她分了道,打发人先把她送回去了,她还说要来瞧您,要跟着上丰台去。我这一路坐车颠得骨头都散了,她老人家比我还硬朗呢!”

皇帝道:“你该带她来才好,又用不着你伺候。”

那是客套话,庄亲王自然是知道的,他也识趣儿,忙道:“得了吧,她说晒伤了肉皮怕回去寒碜,叫人笑话,见天地往脸上抹珍珠粉。我是瞧惯了,可要猛不丁站您面前,非得惊了圣驾不可。”

皇帝喝着茶笑了会儿,才道:“你这趟差当得好,河工塘工,水利营田,没有一样不妥帖的,回头要什么,赏你。”

庄亲王道:“说起赏,您还真该提拔提拔云南盐道,那可真是个清水好官,任在那么肥的缺上,愣是两袖清风。家里五间瓦房,没一个下人伺候,统共十来口人,月例银子八九两,人吃牲口嚼的,到了年底就闹饥荒。他老婆上娘家打秋风去,娘家不待见,骂她嫁了个穷孝廉,她老婆哭着回来抹脖子上吊,亏得救得快,否则家都散了。”

皇帝想了想,“盐道上是陈灿,承德三年的贡生殿试二甲。”

“没错。”庄亲王点头,“这年头这样的人哪儿找去?好官啊,我使了人扫听,口碑没话说。”

皇帝刮着茶叶沫子说:“那就着吏部调他补按察使的缺儿吧,一年还有万把两的养廉银子好领,总能宽绰些了。”

庄亲王应了个嗻,兄弟俩坐在一块闲聊。庄亲王说回来的路上路过房山,看见褡裢火烧撒家兄弟四个抢秘方打架呢,四个媳妇也参战,打得袒胸露背,裤子豁到了大腿根,倒在地上又推又揉,那是肉山叠肉山,别提多带劲了。

庄王爷边说边咽口水,乐不可支的前仰后合,对于他们这些紫禁城里的斯文人来说,打仗是在肚子里的,谁见过养尊处优的贵妇们甩了脸子亲自上阵的?哎呀,女人对掐和爷们儿不一样,扯头发,咬肉,无所不用其极。庄王爷啧啧道:“万岁爷您是没见着,比唱大戏还好看。”

皇帝笑道:“你是拿人家的晦气逗闷子,哪天你们家后园子里来这么一出,我看你能不能笑得出来。”

庄亲王竖起了眉毛,“她们敢!叫我知道了抽不死她们!一人打四十板子,看还闹不闹!”

皇帝一听见廷杖之类的话就戳到了痛处,他心里发涩,头晕目眩,脑子里反复念叨着锦书的名字,颇有些失魂落魄,不过勉力自持罢了。

庄亲王又哪壶不开提哪壶,随口问道:“才刚我进行在正遇着李玉贵领板子,怎么了啊?”

皇帝窒了窒,这还真不好说,告诉他李玉贵为了阻止他连夜回宫,被他给罚了?人家那是尽忠,自己使性子,不问青红皂白就赏他竹笋烤肉吃?这怎么出得了口!皇帝潦草道:“那奴才愈发没规矩,打他是好叫他长记性。”

庄亲王道:“京油子、卫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我记得李玉贵是保定人啊。”

“可不。”皇帝顺嘴儿一应。

庄亲王喟叹道:“保定太监好啊,有诀窍,会当差,头子活络……”

正待要再夸两句,帷幕掀起来了,门外走进来一溜黄带子,大大小小七八个,目不斜视的朝皇帝打袖点膝,“儿子们给皇父请安。”

皇帝嗯了声,小皇子们旋身给庄亲王打千儿,“侄儿们给三皇叔请安。”

庄亲王起身乐呵地拱拱手,“小爷们也吉祥啊。”

叔侄间的礼见过了,小皇子们围拢来,因为怵皇父在,所以不敢造次,只小声道:“三叔,这趟云南之行好玩吗?”

庄亲王道:“还不赖,等你们大了,能替皇父分忧了,就往各处当差去,见识见识外头,瞧瞧咱们大英的万里疆土。”其实他很想和他们聊聊泼水节上,那些傣族姑娘不盈一握的小蛮腰,最后是怕带坏了孩子,到底忍住了。

七皇子问:“您上年出京的时候答应咱们什么来着,您还记得吗?”

庄亲王豪迈道:“那不能忘!一人一柄百夷弯刀,在我的哈哈珠子肩上扛着呢,回头我打发他给你们送去。”

孩子们高兴起来,不敢大笑,怕皇父怪罪,只好使劲憋着欢实在心里。皇帝有了些年纪就不怎么喜欢和孩子混在一处了,虽都是他的儿子,却不像对太子那样上心,和皇子们保持着距离,也成全了严父的威信。

他摊了折子改朱批,军机处的奏本大多是各地平息外患的喜信儿,再不就是各府各郡屯兵驻守的调配布阵,或是各前锋营火铳弓弩的配备补充。事儿繁杂,却万变不离其宗,皇帝对军机事务向来是极熟稔的,勾勾兑兑间审了大半。

撂了笔抬头看,几个皇子早就恭敬站在两侧聆训,他淡淡道:“今儿瞧你们骑驭有了长进,朕心甚慰,都是你们外谙达的功劳,等回了銮各人都有封赏。”

众皇子躬身齐道:“儿子们代师傅谢主隆恩。”

皇帝道:“这几日你们都警醒些,明天到了丰台,朕头件事就是查阅你们的箭学武习,都给朕拿出看家本事来,谁掉了链子,回宫后就上静室面壁去。时候不早了,都跪安吧。”

皇子们领了旨,打千挨个儿却行退出去,最小的十四皇子人小腿短,还在毡子上绊了一下,元宝一样仰天倒下,愣是憋着没敢出声。二皇子十三岁了,生出了宇文家世传的大高个子来。他有了做哥哥的沉着,闷声不响的捞起十四爷的小身子往背上一驮,照旧领着兄弟们缓缓退出了皇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