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一六年
所以不论是多么有能力,表现多么优秀,只要解决不了育儿问题,女职员都免不了会带来这些困扰。
根据金智英与郑代贤的陈述,粗略整理金智英的人生大概就是如此。她每周来接受两次心理咨询,一次四十五分钟。虽然她的症状好转了许多,变成别人的频率也大幅降低,但仍未痊愈。我为了帮助金智英解决当下的抑郁与失眠问题,开了一些抗抑郁的药物和安眠药给她。
刚开始听郑代贤诉说妻子的症状时,我怀疑会不会是过去只在书上看到过的人格分裂,亲自见过金智英以后,才确定应该是典型的产后抑郁延伸到育儿抑郁所致。但是随着一次又一次的咨询,我变得越来越没把握,并不是因为金智英出现抗拒反应或自我封闭,而是因为知道金智英选择的人生之后,我意识到是自己太急于诊断,这并不是误诊,而是原来还有我从未想过的一面。
她通常不会马上抱怨自己当下遭受的不当待遇或痛苦,也不会一直沉浸在儿时的伤痛当中,虽然不容易先开口,但一旦打开了话匣子,就会愿意主动对你掏心掏肺、侃侃而谈,讲得有条有理。
要是我只是一名平凡的四十多岁的男性,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些事。我想到了我的妻子,我俩是大学同学,她比我会读书,也比我更有雄心壮志,然而她最终放弃了大学教授的工作,改当领固定薪水的医生。想到她最后离开职场的过程,我终于知道,原来身为韩国女性,尤其是孩子的母亲,背后究竟饱含了多少不为人知的辛酸。其实身为不是生产与育儿主体的男性,在没有像我这样遇到金智英这样的特殊案例前,不了解也是必然。
我父母的家在其他城市,太太娘家又远在美国,只好把孩子送去幼儿园,并轮流拜托不同的保姆照顾,如此这般,好不容易才苦撑下来。孩子终于上了小学后,下课后会送去安亲班(1),跟老师学跆拳道、跳跳绳,等待母亲下班去接他。妻子对我说,她好像这才总算能好好喘口气。但是,就在暑假开始前,妻子被老师请去学校一趟,原来是因为孩子把笔芯插进了同学的手背。
老师说孩子上课时老是在教室里来回走动,还会在汤里吐口水再喝,踹同学的小腿,还对老师说脏话。妻子听到后简直不敢相信,虽然过去孩子经常哭闹说不想去幼儿园,叫妈妈不要去上班,但在大家眼里还是个乖巧温顺的孩子。尽管曾被人推打或咬伤过,却从未主动去伤害他人。班主任告诉妻子,孩子很可能是注意力不足多动症(ADHD),不论我怎么说我们孩子的情况不属于这个症状,妻子也不愿意相信。
“我是精神科医生,你难道不相信我吗?”
妻子瞪了我好一阵,说道:“你得亲自见过患者,看着他的眼睛,听他说点什么,才能诊断出个所以然吧。我看你一天和孩子相处根本不到十分钟,你知道什么啊?甚至就连那十分钟都还只盯着手机屏幕,你真的了解他吗?光看他睡着的样子就能诊断?听他的呼吸声就能知道?你这么神通广大吗?”
那段时间,我为了筹备诊所扩大规模的事情忙得不可开交,用手机主要是为了处理公事,收发电子邮件或发信息,联络相关人士,偶尔会顺便看看网络新闻,但我发誓绝对没有玩游戏或和别人聊天。然而妻子说的全部属实,我也无话可说。虽然孩子注意力不足与妻子上班看似毫无因果关系,但是班主任建议,孩子这个年纪最好还是有母亲在一旁陪伴,所以妻子最终做出了离开职场的决定。她得比以前上班时起得更早,帮孩子准备早餐,再把他叫起床,亲自帮他洗脸刷牙,喂他吃饭,帮他穿衣服,送他去上学,接他回家,请美术和钢琴老师来家里指导。到了晚上,妻子会陪他一起睡,她说,等孩子情况稳定了,她就会重返职场。她也已经和公司前辈说好,会为她保留一个工作岗位。然而不久之后,她发现孩子的情况丝毫不见好转,只好主动打电话给前辈,请她取消那个保留职位。
那年最后一天,我难得和高中同学聚餐,顺便一起跨年,回到家已经很晚了。我看见妻子坐在餐桌前,埋首认真地在写东西,我走近一看,原来她在做习题。那是一份色彩缤纷、几乎半页都是可爱图案和照片的小学数学习题本。
“你怎么在帮孩子写作业?”
“因为现在是寒假啊,而且现在的小学老师已经不再布置这种习题作业给小孩了,哎呀,你不懂啦。”
“那你这是在干吗?”
“就……单纯想解题啊。我看最近小学生的数学题和我们小时候学的不太一样,变得难多了,解得好过瘾。你看这个,这真的是首尔的公交车系统,然后这题就是叫你对照这个表和地图以及路线图,来猜是哪一路公交车,不觉得很有趣吗?”
老实说,我觉得并没有有趣到需要熬夜来解题,但当时我实在太困也太累,只好随便敷衍了一下,便走进房间休息。
周末,当我在处理家中的垃圾时,赫然发现废纸箱里堆满了小学数学习题,仔细一看都写满了妻子的解答。这之前丢过那么多写满的习题本,还以为是儿子非常用功地在读书。有些人可能会将此视为妻子的特殊兴趣,或只是她的可爱举动而不以为意,我却嗅到了不寻常之处。我太太是数学天才,学生时期经常参加各种数学比赛,获奖无数,高中三年期间也创下了十二次期中、期末考数学成绩全部满分的夸张纪录,听说只有在大学联考时,数学科目很可惜地出现过一题失误,所以我不明白她怎么会一直在解小学数学习题。我问她原因,也只得到一句简短的回应:“因为有趣啊。”
“依你的水平怎么可能会觉得这很有趣?应该简单到不行才对吧。”
“很有趣,非常有趣!因为现在能按照我的意愿做的事情就只剩这个了。”
妻子依旧写着小学数学习题,我希望她可以做点其他比这更有趣,她更擅长、更喜欢的事情,不是因为只剩下这件事可做,而是做她真正想做的事。我同样希望金智英也可以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我看着摆放在办公桌上的全家福,那是在孩子满周岁时去照相馆拍摄的,照片中儿子稚嫩的脸庞早已和现在大不相同,我和太太则和现在的样子差不多,原来这是我们至今唯一的全家福。正当我满心自责时,有人敲门,看来还有人没下班。
咨询师李秀莲医生小心翼翼地走进来,把一盆仙人掌放在窗边,对我说了一些程式化的道别台词:“很感谢过去的关照”“不好意思”“希望之后还有机会一起共事”等,我也回以机械式的台词:“很可惜”“很感谢”“可以的话一定要再回来上班”等。今天是李医生最后一天上班,听说妇产科医生叫她乖乖地躺着安胎,不知为何还在诊所里待到这么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