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棵树(第8/9页)
鼓店倒闭后,很久没再见瓶罐,我几乎快忘记了这个人。
不可能铭记住那么多的过客,非薄凉,我的大脑没那么多的内存。
那时我已是个写书的人,书出版后需要搞搞读书会,我去了很多的地方,从上海到广州,从北京到南京。那时候除了书店也会进进高校,南京的同学很热心,开场前专门安排了热场乐队,说会送我一个小惊喜。
第一首歌唱完我在后台就坐不住了,琴声歌声也就罢了,这鼓声也太熟悉!
这浮点,这切分,这空拍的位置,这双跳这三连音,没错了,这独特的打法货无二家,肯定是大松这个狗东西!
却不是大松,敲鼓的那个人在表演结束后抱着手鼓跑到我面前。
他喊我冰哥,憨厚地笑着。
我诧异坏了……
瓶罐!你怎么在这里?!
瓶罐白了一些,镜片也厚了一些,斯斯文文的,穿着格子衬衫。
他说他学古典吉他、学作曲,组了自己的校园乐队……
他说他这几年在南京艺术学院上学,是南艺的学生。
(十一)
自然是有奇遇。
不然一个一穷二白的初中肄业生怎能上得了中国六大艺术学院之首的南艺。
就算上得了,又怎么可能读得起。
说是奇迹,不离冥冥。冥冥之中的命运之神铁血无情,却又恪守着他独特的公平。
这个奇迹之所以发生在瓶罐身上,自有其道理。
瓶罐的命运转折在古城的一个旅游淡季。
那时鼓店没什么客人,包括大松在内的所有人都度假去放了羊,店里只剩他自己,他没有玩心,也无处可去,人多人少无所谓,一如既往地自修自习。
扭转瓶罐命运的是个神秘的老者。
他施施然而来,对瓶罐说的第一句话是:不错,你是个挺特别的年轻人……
老者儒雅清癯,布衣布履,掩不住的书卷气,开口是不松不垮的淡淡京音。
他告诉瓶罐,自己在小河对岸品茗,被瓶罐刻苦习鼓的模样吸引,后又见他手不释卷,一整天下来练鼓和读书往复交替,竟不见片刻的懈怠,也不见他和左近店铺里的人一样无聊慵闲,吹牛打屁。
更不见他玩手机。
老者观察了瓶罐不止一天,越看越心生欢喜,他对瓶罐说业精于勤,人贵在自律,又问瓶罐的母校是哪所大学,那里的学风一定极佳,培养出来的学生这么勤于自我教育……
瓶罐老老实实地告诉他:我初中肄业,没完成九年义务教育。
老者不动声色,静静地看着瓶罐酒瓶底一样厚的眼镜,他随手翻阅瓶罐身旁的书籍,抽出其中几本问:……读得懂吗?
瓶罐说:第一遍读有点吃力,第二遍就好一些了,后来把几本交叉着读,越读越能读进去。
老者点点头,起身,离去前淡淡地致歉,说自己问的那句话,有些失礼。
老者后来又来过两次,路过的样子,问过瓶罐几个问题,闲谈式的语气。他问了瓶罐的收入,问了一些瓶罐的过去,瓶罐和姐姐当年关于退学的对话让他略有动容,说了一声可惜。
说也奇怪,那些藏在心里的往事轻轻松松就道出来了。老者礼貌而平淡,身上却有种莫名的亲和力,瓶罐和他聊天没什么压力,于是试着把自己读书时困惑和不解的地方求教于他,他不吝赐教,学问之深之博,甚为骇人。
猜他必是大方之家,老者不掩饰也不多提,只说自己是学人一枚,去国已久,此番因思故土而归,计划把年轻时去过的地方都走一走,没料到这一站遇到了瓶罐,一个和他一路上遇见的年轻人都不同的年轻人。
老者看着瓶罐,正色道:既然遇见了,不如咱们结个缘。
他问:你想上学吗?
瓶罐笑:当然想了,想了多少年了,但上不了哦,您看我这情况我这条件……
老者打断他,淡淡地说:
好,既然想,那就去上吧。
……奇迹发生时,瓶罐是蒙的。
什么?说要送我去上大学?还是南京艺术学院?帮我搞定入学?
他心说这别是个骗子吧!
老骗子说:半个月后你就可以入学,但你要考虑清楚,没有学籍,没有学位证也没有毕业证——你只是去上学。
瓶罐一颗心怦怦跳,不是骗子……那就是真的?!
也就是说幻想了多少年的重返课堂终于可以变成现实了?
也就是说,建敏曾心心念念的艺术学院,我可以去上了?
真的又能怎样呢……
他哆嗦着嘴唇谢了老者,又拒绝了老者,话一出口浑身的汗都涌出来了,一并涌来的还有漫天的委屈和无力。
有那么一刹那的时间他想把鼓砸了把书撕了,他忽然发现自己是没有出路的,哪怕路就横在眼前他也是没有资格去踏上的。
明明触手可及的希望却不能伸手去接,他觉得他快死了。
好,可以上大学,但四年的大学学费,去哪里借?
那个数字一定比家里欠的债还要多,因为那笔债,他辍了学去抡大锤十五六岁满世界找工作;因为那笔债,母亲累出了一身的病父亲至今还在当民工……为了自己的出路,把家里人逼死吗?
一家人苦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快还清,怎么?再欠一次吗?比上次还多?
可老者说:孩子,全部学费杂费我会帮你支付。
他说:这笔钱不需要还,你不欠我什么,你毕业后也不需要帮我做什么工作,以后你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你会找到你自己的路的。
他说:我只是想帮助你。
他指指鼓,又指指书,说:瓶罐,你是个值得去帮助的孩子。
他起身,正色道:我只是代替老天来帮你。
(十二)
我曾去过南京艺术学院,在那里我遇见了久违的瓶罐,那天他和他的乐队做了出色的演出。
建敏曾经的梦想,瓶罐帮他实现了,他们演奏了建敏的歌。
瓶罐那天感谢了我,谢谢我曾借书给他看。
还谢谢我曾帮他出具过一份音乐工作证明,那是他入学唯一必须要提供的文件。
瓶罐说,他还特别感谢大松,大松得知他要上学的消息后高兴疯了,差点跳河。
那时候我才知道大松一直偷偷给瓶罐打生活费,鼓店倒闭后还在打。瓶罐说他饿不着,大松说那就吃得再好一点吧,上学费脑子,要多吃南京的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