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佳宴

正月初二这天,杨继宗先与袁彬会合,再一起来到许彬[6]家赴会。太常寺卿许彬的府邸在朝阳门内新太仓附近,外表并不张扬,里面却相当精致。

拜年的风潮一过,京城的官员们或是与家人共享天伦之乐,或是约上几个好友把酒言欢,这几天才是难得的清闲假日。许彬家的聚会来人也不算多,除了袁彬与杨继宗之外,还有锦衣卫指挥佥事汤胤绩[7]、工部侍郎赵荣、前军都督府右都督张[8]。大家都是一身便装,礼节从简,这也让地位最低的杨继宗放松了许多。

杨继宗最初对这个聚会的组合有几分不解:文武相杂,地位悬殊,年龄参差,一眼看去并不像能够凑在一起的人。但一番叙谈之后,也就大体清楚了,几人本来非常熟悉,而且除了张軏之外,另外几位都与太上皇有些特殊的关系。袁彬当年曾在瓦剌营中伺候过太上皇自不必说,那位赵侍郎却是朝廷派往瓦剌谈判的正使,与另一位正使杨荣靠着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了也先,才让上皇得以回朝。汤胤绩是明朝开国元勋汤和的曾孙,那年是明朝使团的副使,自然也是有功于太上皇。许彬则是太上皇回朝时出关往迎的特使,当时颇受上皇青睐。看起来这几位当年曾为太上皇的回归立下汗马功劳的官员后来仕途都不十分得意,相互间的往来倒是不少。至于那位张軏,是太宗皇帝麾下的大将张玉的儿子,当朝英国公张辅的兄弟,家世显赫,却因为一向与许彬交好,同其他诸人自然也就熟了,并没有什么架子。

张軏六十多岁了,身形壮大,显得相当硬朗,身为正一品的大帅却喜欢和年轻人说笑,特别是与汤胤绩,完全没大没小:

“公让,昨天元日京中有一件韵事,不知你听说没有?”

汤胤绩只有三四十岁年纪,个头也很高,但比张軏要单薄了许多,青面长须,一脸孤傲之气,“这京城里不论民间还是官场,都俗到骨髓了,哪会有什么韵事?”

张軏也不与他争,只是款款道来:“你难道不知?昨日到刑部主事刘廷美家中拜贺的,都见厅中挂着一幅钟馗图,那画图倒也平常,但画上新题的一首诗却甚有趣。因之凡是到刘廷美家拜贺之人,都撕了签名簿上的纸来抄录,厚厚一本簿子不到半天就被用个精光。后来家人又备了更厚的签名簿,当天又被用完了。有个金中书还说,这个钟馗,明明是个耗纸鬼呀!此事京中已经传为佳话。”

赵荣也来插话:“确有此事。我昨天也曾顺路去过刘家,当下也抄了一页,写诗的却是太医院的刘原博,我只记得前几句:长空湖云夜风起,不分成群跳狂鬼;倒提三尺黄河冰,血洒莲花舞秋水。可真是气势不凡。”

汤胤绩一脸不屑道:“此事我倒也听人说了。那刘原博本来是我兄弟,他那斤两我怎能不知?此诗也算不错,但只写出捉鬼的场面,却未道出钟馗不能见容于世道的苍凉之意。当今官人,有几个是真懂诗的?”

此言很是得罪人,但赵荣与他交往惯了,并不以为忤。张軏更是还要寻他开心:

“诗我真是不懂。可我听说,近来有几个穷酸文人,自称是什么‘景泰十才子’,还有许多人去捧其臭脚。那十才子之首,可不就是这个刘溥刘原博?”

汤胤绩白了张軏一眼,“这‘景泰十才子’却不是什么自称,乃是他人虚誉。但要说十才子之首,不管是论齿还是论才,原博怕只能排个第二。”

此时,连袁彬都忍不住要与自己这位上司逗一逗趣了:“那么谁人能够排在第一?”

汤胤绩缓缓站起身来作了个圆圈揖道:“第一当然就是区区不才!”

张軏故意激他:“我从来听人说‘景泰十才子’以刘原博为首,怎么会是你汤公让?何况,他那首《题钟馗图》我听着甚好,你若是十才子之首,可也作得?”

汤胤绩听了哈哈大笑,说道:“前日我正好也为一幅钟馗图题诗一首,题的却是谢卫同的《钟馗移家图》,只是没有在元日挂出来,反倒成了省纸的钟馗。”

七十多岁的许彬很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此前一直没说话,看着几人调笑,此时才道:“公让大作,倒要吟来让我等受教。”

那汤胤绩也不推辞,负着手,仰着头,微眯双眼在厅中慢慢踱步,好一会儿才朗声道:“如此献丑了。”这才缓缓吟诵起来:

寒云泼墨阴风峭,冬青叶底休留叫。老魅梁间忽作声,四下妖精俱起啸。两星执法未能诃,坐见绿芜生白波。曲逗铜鱼窥宝瓮,倒骑铁马试金戈。草烟花雾横铺衬,十二阑干飞鬼磷。足健何妨海藏深,耳顽不怕雷司近。腓猪疥狗森森立,虎豹九关随意入。移山换水奏新功,镂雪雕冰增旧习。须臾扇动民间怪,州闾遍索羔豚赛。寺中石佛拥来行,庙里泥神推出拜。扫帚斜挥簸箕舞,掇转沙盆齐擂鼓。长蝎潜舒壁上钩,短狐暗发溪边弩。

八洞真仙寻敛迹,河伯土公咸辟易。

适从牖下窃听琴,又向阶前偷弄笛。

终南进士须垂胸,挈家远避群魔锋。

鼻息冲开刀两刃,目光射透甲三重。

清漏滴残更渐急,玉宇沉沉露华湿。

扶桑涌上一轮红,髑髅堕地无人拾。[9]

吟毕,大家一起称赞好诗。许彬拊掌道:“公让虽说处处不肯让人,但以诗而论,确是当代高人,不遑多让。”

大家闲聊间,外面天色却是越来越暗,将近午时竟纷纷扬扬下起雪来,初时还不太大,只一会儿工夫已经变成鹅毛大雪,院子里霎时铺了一地的雪花。

许彬对大家说:“今冬多雪,应是丰年之兆。我宅中有个小园,内有亭轩,不如我们就到园中赏雪饮酒,公让触景生情,或再有佳作也未可知。”

众人都说甚好,于是随着许彬从前院的角门进入花园。园子虽不大,却精致齐整,迎门一座太湖石山子,假山后面是个小小的水池。池塘虽小,却有桥有亭,水面早已冰封,冰面上还留着几茎残荷枝叶。池边草木凋零,只有两株白皮老松枝叶茂盛,又被雪镶了银边,更觉好看。池北有一卷棚轩室,门匾上题着“蜩嚖轩”,酒宴就摆在这里。

众人先在轩外的廊中看了一会儿雪,觉得冷了,才进到屋里。里面已经摆下了桌椅,共有两席,地上有两个烧得正旺的炭盆,此外并无其他陈设,只在靠西山墙边放着一张几案,案上一只青釉大瓶,瓶中插着几枝蜡梅,才将将吐蕊,飘出阵阵幽香。

几人分头坐了,许彬陪着张軏、赵荣一桌,杨继宗与袁彬和汤胤绩一桌,不多时就摆上了酒宴。酒有两种,坛里装的是绍兴女儿红,梅瓶里装的却是一种极烈性的烧刀子。许彬对杨继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