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义工(第7/9页)

十几个亲戚处借来的钱总共不到一万元。

亲戚打发叫花子。

(九)

唯一没卖的是郊区的一间小公寓,我和妈妈最后的栖身之所。

家徒四壁,我们俩挤在一张床上,半夜经常听到妈妈梦里的痛哭声。

那天夜里,妈妈又在哭,我悄悄起床,躲到厨房里抽自己嘴巴子:20万元,刚好是你上一个学期花掉的钱。我一下接一下地抽我自己:你还想买车呢你,你爸爸死的当天你还想买车呢你!

现在怎么办?把这个小房子也卖了抵债吗?然后怎么办?流浪街头去要饭?

卖了这个房子,就不用去要饭了吗?家里快要断水断电,已经凑不出半个月的菜钱……

门忽然响了,都凌晨四点了,谁这么用力地踹门?听动静好像不止一个人。

他们好像喝了酒了,凶神恶煞般地喊:滚出来!没钱还就拿房子还!

他们一边喊着开门开门滚出来,一边玩命地踹门,一声比一声响。

墙皮噼里啪啦往下掉,妈妈光着腿裹着被子跑出来。她像个孩子一样死死地拽住我的胳膊,哆嗦着问:怎么办?

妈妈吓得快瘫倒在地上了,她养尊处优了半辈子,从未遭遇过这种场面。

我使劲用肩膀抵住门,苦苦哀求:各位大哥,现在已经很晚了,实在不方便开门,你们明天再过来好吗?求求你们了……僵持了整整一个多小时警察才来,应该是隔壁邻居嫌扰民,报了警。警察在门外训斥了几句,我和妈妈躲在门里,大气也不敢出地听着门外的动静。好了,终于结束了,抢房子的人散了。

我刚把妈妈扶上床,门又响了,他们又回来了,这次不是踹,明显是在用肩膀撞。

我慌忙拨通了派出所的电话,可他们说:你们这是私人财务纠纷,你们自己解决吧。然后电话就挂了!当时整个心都冷了,想喊想骂,却不知道该骂谁,骂什么。

门被撞得咔嚓响,声音明显不对了,我赶紧跑过去用力抵住门,一侧头,妈妈也跑过来了。

她嘴唇咬着,一边哭,一边和我一起用肩膀抵住门。门每被撞一下,她就摇晃一下,披头散发,脸已经哭花了。不知怎的,我眼泪唰地下来了……我爸爸死那天我没哭,讨债受辱我没哭,现在我是真想哭了。

眼前一秒钟就花了,脑子里一片空白,等再反应过来时,厨房里的菜刀已经跑到了我手里,我正发疯地劈着门。一边劈砍,一边喊:门不用你们撞,我自己劈开!谁敢进来我连他一起劈开!

……

门外终于安静了,菜刀深深地嵌在门板上。

妈妈已经吓得哭不出来了,她蹲在地上缩成一团,鼻涕眼泪把头发糊了一脸。

我跪下,抱住她,她惊恐地想挣扎,我使劲把她搂紧,脑袋塞进她怀里,嗷嗷地大声哭出来。

原来落魄的滋味是这样的,原来家徒四壁无力还债的滋味是这样的。

换作半年前,打死我也不可能相信我们一家人会被这区区20万元逼疯。

太难受了,我宁可自己从没在那个富有的家庭里生过长过,这样就不用生吞这巨大反差带来的折磨。

我心里想:已经是绝路了,死吧,干脆死了吧。

哭完了就去死。

(十)

也不知哭了有多久,门又开始响了。

我心想:也好,拉个人陪着我们一起去死。

刚想抬头,妈妈死死地把我的脑袋抱住了,她可能猜到我想干吗了,呻吟一样地,又哭起来了。我掰她的手指,用力推她,正挣扎着呢,门被轻轻敲了两声。

嘎吱一声,门自己开了。

一大片天光涌进来,已是清晨了。

一个阿姨站在门口看着我们,她问:你们还好吗?我没来晚吧?

……

她吃惊地端详着嵌在门上的刀,失声喊道:我的天,千万别做傻事!

那个阿姨是爸爸的一个普通朋友,算是生意合作人。

貌似那是爸爸投资过的最小的一笔生意,小到可能连他自己都快忘记的一笔小生意。

那个阿姨说,我爸之前和她合伙整了两个门面,我爸死的时候,门面刚刚装修完。他们当时口头协议,赢利将来一人一半。

她急切地说:我让懂的人估了一下,门面估值70万元左右,但现在着急出手,别人只肯出60万元,而且只能先付一半。

她递过来一张银行卡,说:里面有30万元,赶紧拿去应急。

又捂住心口说:我的天,幸亏没来晚……

如果那个阿姨没出现……万幸她出现了,所以我现在还能坐在这里。

30万元的救命钱,天上掉下来的一样,那笔钱保住的,不仅仅是我和妈妈最后的小房子……

爸爸在九泉之下该庆幸还是该脸红?

那么多推心置腹的人闭门不见,那么多称兄道弟的人眨眼翻脸,悬崖边唯一伸手的,居然是个普通朋友,那个门面她完全可以不转,那笔钱她完全可以不还……

可我又有什么资格去指责爸爸呢?

就算他不是这么匆忙地辞世,就算他提前做好了安排,那该来的这一切报应,我和妈妈难道就能躲得开?

好了,不多说了,我对那个阿姨感恩一辈子。

她是好人,给了妈妈钱,续了我一条命。

(十一)

……

大梦醒来,一切归零,往日荣华,今日云烟。

债还完了,门修好了,那接下来呢?

果子说:

我躺在床上想了好几天,有一天凌晨忽然想明白了。

如果我说我是一夜之间长大的,你信吗?

我跟我妈说:妈,我走了。

我说:妈你别激动,我不是去杀人越货抢钱……

我说:还债剩下的钱,妈你留着生活,给我一张火车票钱就好,其余的你不用管了。

她点点头,说:你想走就走吧。

她一下子哭了出来:那你住哪儿?你哪儿来的钱买饭?你饿着了怎么办?

我帮她擦眼泪,说:总会找到办法的,实在没办法了我再回来……

妈妈说:那你能不能别走,剩下的钱有近10万呢,咱们省着花,还能花上几年……咱们接着去要账,咱们再仔细找找,说不定能找到几张欠条,说不定会有人良心发现……

她神情惶恐,无助得像个孩子一样。

我一下子犹豫了,又迈不动腿了。

最后还是走了。

走之前,妈妈拖住我的胳膊问:那我怎么办啊?那我该干什么去?

我搂住她说:妈妈你别哭了,所有的报应都是活该。咱们只能靠自己了,不论是你是我,都必须从零开始了。

她哭:除了打麻将,我什么也不会啊……

我说:妈妈,现在没有别的路了。

(十二)

果子离开贵阳时,没带任何行李,只有一张单程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