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第3/5页)
一群人围住了它。第一棍子打在腰上,第二棍子打在鼻子上。
阳光灿烂,棍子敲在皮毛上,激起一小片浮尘,它使劲把头往下埋,痛得抽搐成一团球。掌棍的人熟稔地戳歪它的脖子,又是一棍,打在耳后,再一棍,还是耳后。她一边尖叫一边往楼下冲,客栈的小木楼梯太窄,挂画被撞落,裸露的钉子头划伤了手臂,红了半个手掌。
她一掌推过去,殷红的掌印清清楚楚印在那个穿制服的人脸上。一下子冒出来一堆穿制服的人,她被反拧着胳膊摁在墙上。
他们怒斥她:为什么打人!
她声嘶力竭地喊:为什么打我的狗!
七八个手指头点到她的鼻子前:你的狗?你的狗你怎么不领回家去?
她一下子被噎住了,一口气憋在胸口,半辈子的难过止不住地涌了出来。第一声恸哭就哑了嗓子。
扭住她的人有些发懵,松开胳膊任她坐倒在地上,他们说:你哭什么哭,我们又没打你。
路人过来劝解:好了好了,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别为了条破狗伤了和气。她薅住那人的袖口喊:……救救它救救它。
路人叹了一口气,小心地打商量:唉,各位兄弟,这狗它又没咬过人,留它一口气又何妨。
手指头立马也点到他鼻子前:回头咬了人,你负责吗?
路人挂不住面子,一把攥住那根手指头,局面一下子僵了。
她哀求道:不要杀它,我负责!我养它!
有人说:你早干吗去了,现在才说,存心找事是吧?警告你哦,别妨碍公务!她哑着嗓子骂:流浪狗就一定该死吗?!你还是不是人!
挨骂的人起了真火,棍子夹着风声抡下去,砸在小松狮脊梁上,一声断成两截。她“啊”的一声大喊,整颗心都被捏碎了。
没人看她,所有人都在看着它。
它好像对这一击完全没反应,好像一点儿都不痛。
它开始爬,一蹿一蹿的,使劲使劲地爬,腰以下已不能动,只是靠两只前爪使劲抠着青石板往前爬。
爬过一双双皮鞋,一条条腿,爬得满不在乎。
她哭、它爬,四下里一下子静了。
她跪在地上,伸出的双臂揽了一个空,它背对着她爬回了那个阴冷的墙根,它背朝着这个世界,使劲把自己贴挤在墙根夹角里。
……忽然一个喷嚏打了出来,血沫子喷在墙上又溅回身上,溅在白色的小瓷盆上,星星点点。
它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然后一动不动了。
好像睡着了一样。
她哭着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它贴在地面上的脑袋猛地抬了一下,好像意识到了些什么,脖子开始拼命地使劲,努力地想回头看她一眼,腿使劲尾巴使劲全身都在使劲……
终究没能回过头来。
震耳欲聋的垃圾车开过来了,嬉闹的游人,亮晃晃的日头。
白瓷盆里空空的,今天她还没来得及喂它吃东西。
(四)
2012年年末的某天夜里,有个披头散发的姑娘坐在我的酒吧。
她说:大冰哥,我明天走了,一早的车,不再回来了。
我问她为何走得那么着急。
她说:去见一个人,晚了怕来不及了。
小屋的招牌青梅酒叫“相望于江湖”,我斟一碗为她饯行,她低眉含下一口,一抬头,呛出了眼泪。
我说:那个人很需要你,是吧?
她点点头,嘿嘿地笑,边笑边饮酒,边笑边擦眼泪。
她说:是我需要他。
她说:我需要去向他说声对不起。
她喝干了那碗相望于江湖,给我讲了一个还未结局的故事。
她讲故事的那天,是那只流浪狗被打死的当天。
(五)
她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大学上的是二本,在自己家乡的小城市里走读。
她没什么特殊的爱好,也没什么同学之外的朋友,按部就班地吃饭、逛街、念书,按部就班地在小城市长大。唯一和别人不同的是,她家里只有父亲和哥哥。
她是旁人眼里的路人甲,却是自己家中的公主,父亲和哥哥疼她,疼的方式各不相同。
父亲每天骑电动车接她放学,按时按点,雷打不动。
有时路过菜市场,停下车给她买一块炸鸡排,她坐在电动车后座上啃得津津有味。她说:爸爸你吃不吃?
父亲回头瞥一眼,说:你啃得那么干净,我吃什么吃呀?
哥哥和其他人的哥哥不一样,很高、很帅气、很迁就她。
她说:哥哥哥哥,你这个新发型好难看,我不喜欢看。
哥哥说:换!
她说:哥哥哥哥,你的这个新女朋友我不喜欢,将来变成嫂子的话一定会凶我的。哥哥说:换!马上换!
哥哥不是嘴上说说,是真的换,她的话就是圣旨,从小就是这样,并不觉得自己受委屈,只是怕委屈了妹妹。母亲离去时,妹妹还不记事,他心疼她,决心罩她一辈子。
他是个成绩不错的大学生,有奖学金,经常抢过电脑来翻她的淘宝购物车,一样一样地复制下地址,然后登录自己的账户,替她付款。
他临近毕业,家里没什么关系替他谋一份前途无量的工作,他也不甘心在小城市窝一辈子,于是顺应潮流成了考研大军中的一员。
有一天,他从台灯下抬起头,冲着客厅里的她说:等我考上研究生了……将来找份挣大钱的好工作,然后带你和爸爸去旅行,咱们去希腊的圣托里尼岛,碧海蓝天白房子,漂亮死了。
她从沙发上跳下来,跑过去找哥哥拉钩。她嘴里含着巧克力豆,心里也是。
浸在这样的爱里,她并不着急谈恋爱。
这个时代流行明艳,不青睐清秀,旁人眼里的她太普通了,主动追她的人不多,三拖两拖,拖到大学毕业还留着初吻,她却并不怎么在乎。
她还不想那么快就长大。
若日子一直这样平平静静地流淌下去该多好。
命运善嫉,总吝啬赋予世人恒久的平静,总猝不及防地把人一下子塞进过山车,任你怎么恐惧挣扎也不肯轻易停下来,非要把圆满的颠簸成支离破碎的,再命你耗尽半生去拼补。
乌云盖顶时,她刚刚大学毕业。父亲用尽一切关系,帮她找到一份还算体面的文职工作。
哥哥却忽然崩溃了,重度抑郁症。
事情是从哥哥的一次高中同学聚会后开始变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