椰子姑娘漂流记(第3/11页)
椰子姑娘轻踩油门,她笑着瞥我一眼,说:热情和责任,哪个更持久?靠热情去维持的工作不见得能长久,靠契约精神去履行自己的责任才是王道。
我不服,我也是上了好些年班的人了。在我的经验中,领导都喜欢热爱加班、热爱奉献、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懂得付出、乐意牺牲自我的下属,无一例外。椰子姑娘说:No(不),No, No,此言差矣,聪明的领导喜欢的都是有效率有质量的工作成效,而不是面儿上的努力认真。
她诋毁了全中国成千上万的领导,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我给她鼓了会儿掌。
但我还有个小小的疑问,既然她坚持主张工作时间和私人时间彼此不影响,那干吗中午连一碗面的时间都不给自己留?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椰子姑娘一边开车一边说:没文化真可怕。她问:中午那顿饭叫什么?
我说中午肯定叫中午饭喽,或者叫午餐,英语叫lunch。
她说错!咱们中午那顿饭,英语叫working lunch。
中文叫工、作、餐。
椰子姑娘把车一直开穿了深南大道,我们吃了美味的石斑鱼和烤生蚝,主食是炒河粉。我要求加一个蛋,被拒绝了,据说没有蛋。
我吃撑着了,但作为一个合格的朋友,我没有拒绝几个小时后的消夜。我们喝了潮汕虾粥,吃了皮皮虾和一吨扇贝……没有蛋。
第二天是周末,她一早砸开我酒店的房门,拖我去喝早茶,喂我吃了莲蓉包、叉烧包、马蹄糕、虾饺、菜包、卤凤爪……
午饭吃的是肥牛火锅,下午茶吃的是芝士饼。晚饭时,她开车载我去大鹏古城吃私房菜,一推开门,满桌子足斤足两的客家菜。
我抠着门框不撒手。
我说:椰子姑娘求求你饶了我吧。
我说:给我一碗面再加一个蛋就行了好吗……
椰子姑娘后来和可笑妹妹数落我,说我:吃饭不积极,脑子有问题。
(三)
可笑妹妹和椰子姑娘情比金坚。
有哲人曾说过,一个女人最大的同性对手不是婆婆,而是闺密。
这句话在可笑妹妹和椰子姑娘面前貌似不成立。
很多的闺密二十岁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惦记着对方男朋友了,她俩三十岁的时候还手拉着手在街上走,像俩小姑娘一样,一点儿都不怕羞。
大部分的闺密都是从发小、同学、同事中发展而来的,偶尔也有对客户的逆袭,可笑和椰子不属于上述的任何一种。椰子是可笑从大街上捡的,拉萨是个福地,她俩在那里相识。
有个很奇妙的现象,旅行中结识的朋友,往往关系维系得最持久,远长于其他模式的友情。
我和椰子姑娘也相识在多年前的拉萨,当时我是拉萨“浮游吧”的掌柜,她是个自助旅行的过客。
第一面的印象很和谐,她给了我一瓶啤酒和狠狠的一巴掌。
我那时刚刚经历完一场漫长旅途:某天深夜在酒吧唱歌时,唱哭了一个女孩,然后因为一句玩笑,陪着这个女孩一步一步走去珠峰。
出发时,我只背了一只手鼓,那个女孩身上只有一串钥匙、一本护照和一台卡片相机,我俩身上都没什么钱。
路费是边走边挣出来的。
风餐露宿、饥寒交迫,一路卖唱,从拉萨的北京东路浮游吧里走到了喜马拉雅山的珠穆朗玛峰前。
珠峰下来后,女孩和我分别在定日县城,她道了声“再见”,孤身一人去了尼泊尔的方向,我沿着尚未修好的中尼公路一路卖唱回拉萨。
那个女孩不用手机,我没再见过她。
从拉萨出发时,我没关酒吧门,也没来得及和众人打招呼,导致民怨颇深,一回来就被揪斗了。
大家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让我罚站,一边罚站一边坦白从宽。酒吧里那天还有两桌客人,面子丢到家了。
我把过程坦白了一遍后,发现捅了马蜂窝。
一堆人拍着桌子、拍着大腿开始指责我:那姑娘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万一饿死了怎么办?你一路卖唱把人家姑娘带到了珠峰,怎么就没能把人带回来?你怎么就能放心让她独自上路?
我说:唉,没事的没事的,真的没事的。
众人封住我的话头,继续数落我。
我知道大家都是好心,但有些话我实在不愿挑明,还有些话实在懒得说出口……我有点儿烦了。
当时年轻,倔得很,我青着脸不再说话,推门出来,坐在台阶上抽烟。
一根烟没抽完,一支啤酒递到了我面前。
抬头一看……不认识,是个陌生人。
我接过啤酒,问:你谁啊?
陌生人操着一口川普说:兄弟伙,你往旁边坐坐,给我挪点儿地方噻。
陌生人坐下后,先是和我碰了一下杯,然后啪的一巴掌拍在我背上,大声说道:做得好!
我吓了一跳,问:你干吗?
陌生人不接话茬儿,一脸严肃地看着我说:那个女孩子,她不会有事的……因为她已经不想死了。
然后又说:那个女孩子,需要独自去夯实一些东西。
我扭头盯着这陌生人看,好聪明的一双眼睛。
一屋子的人都把这个故事解读成了艳遇,只有这个陌生的客人敏锐地发现了一些东西。
那个女孩和过往的世界切断了一切联系,不用手机,她那夜来到我的酒吧时,身无分文。
随便一首老歌就引得她泪水决堤……
她心中一定郁积了莫大的悲伤,很多的征兆指向同一个答案:那天晚上她已然打算放弃自己。
她心里应该全湿透了,只剩最后一丁点儿火苗。
她泪眼婆娑地开着玩笑,守着最后那一丁点儿火苗无力地反抗着自己,她站在悬崖边对我说:带我出去走走吧,去一个比拉萨再远一点儿的地方。
旁人听来不过一句玩笑,或许是她最后的一根稻草,换作是你,你会拒绝吗?然后是两个陌生人的一段漫长旅途。
漫长的旅途结束时,她站在珠峰大本营的玛尼堆上对我说:你把在拉萨时唱哭我的那首歌再唱一次吧,这次我不会再哭了。
……
是哦,珠峰的那一刻,当她话一出口,我便知道她不想死了。
我参与的不是一次旅行而是一场修行,女主角最终重新找回了内心强大的力量,自己拯救了自己。
在这个故事中,我不过是个配角,戏份既已杀青,又何必狗尾续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