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孤注一掷

云郁在朝堂上, 未曾表态。

下了朝后,他单独召见李苗,问他:“云鸷的话, 你怎么看?”

他脸色凝重,语气隐约有些悲观之意了。

李苗说:“云鸷是聪明人。聪明人做事, 只为自己。贺兰韬光, 还有这些契胡兵, 在城外屠戮百姓,跟他们有什么相关呢?死的毕竟不是他们。可陛下是天子,天下百姓, 皆是陛下的子民。如果任由这些人在天子脚下胡作非为, 肆意杀戮,天子却只求自保,视而不见, 关上城门。等到天子脚下的最后一寸土地都化为焦土,百姓化为白骨, 天子还能安然无恙吗?这些人之所以敢这样说, 因为他们有退路。当年明帝和太后母子争权,太后势强, 他们依附太后。后来明帝驾崩,太后千夫所指, 他们转而勾结贺兰逢春。云灏陈庆之入洛,他们投降云灏陈庆之。云灏败相一露, 他们又立刻暗中投靠陛下。皇位三番五次易主, 对他们有什么影响吗?他们的荣华富贵不会受半点损失。他们撺掇陛下不应战,可一但形势不好,他们可以投降, 也可以另立君王,陛下有退路吗?”

李苗直言道:“自古有臣子投降事敌,官爵如故,可谁见天子投降会有好下场?陛下的身后只有悬崖,没有退路。”

云郁怅然道:“照你说,满朝的大臣,尽是无情无义之辈了。”

李苗道:“臣不敢。陛下身边有忠义之臣。”

“没有什么不敢。”

他苦笑道:“人情薄如纸,这个道理,朕又岂会不明白。他们现在忠诚,只不过因朕现在尚可支撑。若有朝一日,朕大势已去,刀架在脖子上那刻,又有几个人肯为朕死?恐怕百里无一。古话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人情冷暖,朕有体会。”

李苗道:“是以,陛下得为自己计,为天下百姓计。”

“你说,这些将士为何不愿打仗?”

他问李苗,也是自问:

“文官三心两意,尚可谅解。可这些将士们,身为军人,无人肯为朝廷上阵杀敌。难道是朕这个皇帝做的太糟糕,不得将士们之心。”

“这不是陛下的错,也不是将士们的错。”

“那是谁的错。”

李苗道:“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是人?贪生畏死,是人之本能。军人又如何?军人也是人,也是血肉之躯,也有父母妻儿。凭何道理,是军人,就一定要抛头颅洒热血,枉送性命。将士们愿意为国作战,一是因为军令如山,抗命会被杀头,二是杀敌可以立功。一旦侥幸活下来,他们就可以加官进爵。即便是运气不好,死了,也算是有功之人,朝廷也会赡养他们的父母,抚恤他们的妻儿。如此他们才会豁出性命去打仗。可即便是如此,如汉朝那般强大的帝国,如汉武帝那般英明的君主,犹有穷兵黩武之嫌。天子但见史册兵威赫赫,谁见马革裹尸,一将功成万骨枯?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可是在帝王眼里,他们只是蝼蚁罢了。若非迫不得已,别无选择,这世上有谁人会甘愿做蝼蚁,甘愿送死?”

“而今朝廷正值四面楚歌,强敌环伺。风雨飘摇之夕,人人心中想的都是如何明哲保身,又有谁肯出头送死。即便他们奋不顾身死了,朝廷连自保都难,又岂有能力抚恤他们的父母妻儿。陛下希望他们打仗,可打仗就是死,如此死了,意义何在?他们暗地里商量好了,要逃一起逃,要降一起降。陛下能将他们怎么样?陛下要拿军令惩罚他们,他们立刻就能投降叛变。他们明知道陛下不能拿他们怎么样,所以不畏军法。以致求全自保者,反能苟且偷生。为国尽忠之人,却死无葬身之地,连父母妻儿也不能顾,反被身边的人讥笑是愚忠。换了陛下,陛下如何选?”

人心这种东西,他又何尝不明白?只是这些残酷的现实,从他人嘴里说出来,还是感觉到了冰凉,心仿佛沉入了幽深黑暗的涧底。

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什么君令如山,一言九鼎,都是为君者自欺欺人的东西罢了。越是乱世,越是人心凉薄。各人自扫门前雪,没什么想不通的,他要接受这个事实。

“朕明白你的意思。”

他语气温和道:“朕不会让他们白死。”

云郁传令下去,召集所有禁卫军,统一到阊阖门下列阵。

站在高台上,他看清楚了。将士们,一个个垂头丧气,满脸怨尤,低着头默不作声。他们在逃避。

他们知道要打仗了,皇帝是来点兵的。城下摞着厚厚的一摞兵集簿子,好像阎王的生死簿。他们生怕被抽中。

他们心中充满怨怒,为什么总是有杀不完的敌人,打不完的仗。他们只想拿点军饷,混口饭吃,跟家里老婆孩子,过点安生日子。这些皇帝诸侯,杀来杀去,跟他们何干?来来回回,不过是你方唱罢我登场,没几个是能长命的样。他们早就看腻了。用他们的命,为这些大人物厮杀,一个个又都好景不长。他们能得到多少好处?

云郁看着将士们脸上的表情,毫不怀疑,一旦自己逼他们去打仗,他们就会立刻全军投降,让自己瞬间众叛亲离,死无葬身之地。这简直是不用想的事。这样的事情,他们已经干了无数回,早就熟能生巧。

可别无他法。

他还是不得不劝他们,开口求他们,用心良苦,对他们抱有最后一丝的期望。他绞尽脑汁,要如何说服他们,这些油盐不进的狡猾者。

“你们知道,朕为什么要穿这身衣服?”

云郁戎装打扮。

他习惯了简衣便服,平常不太穿戎装的,即便外出打猎之时,也很少全副武装。可是现在,坚硬的护甲穿在身,他感觉自己稍稍有了点安全感。

他清俊白皙的面庞,在黑色犀甲的衬托下,显得轮廓锋利,眉目冷冽起来。顿时少了点柔美,增添了严霜般的肃杀之气。还是通身风流,挺拔的像杆标枪。单看外表,令人望而生畏。

“因为朕不敢睡觉。”

“朕从昨日起,便穿上了这身衣服。夜里入睡,也不敢脱下。”

“敌军现在就在城外。”

“他们在城外杀戮百姓,你们都听到了。不论妇孺老幼,尽遭他们屠杀。他们随时会攻城,随时会杀进城里来。不为朕一人,而为这满城人性命,朕日夜忧虑,不敢合眼。”

“朕知道你们怕打仗。”

“父母在堂,妻儿在侧,没人想打仗。朕也不愿意打仗。可太原王是什么人,这些契胡兵是什么人,你们都知道。河阴之变,屠戮公卿。不问善恶,不分黑白,他们仇视朝廷。而今太原王一死,他们怀恨报复,兵锋肆虐,杀戮之心只会更甚河阴。一旦洛阳城被他们攻破,这城中之人岂能完存?这城中也有你们的妻小,你们不战,他们就会落入胡寇之手。朕死又何惧?可魏国社稷,若是亡在胡寇之手,朕无颜到地下见列祖列宗。这城中百万生民,若是死在胡寇的刀下,朕亦万死难赎其罪。朕不惜一切代价,也不能让契胡踏进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