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京都郊野春发早,一出城门, 空枝清冷, 然而, 细看便见贴着地依稀有嫩绿的春芽。官道两旁零星几户人家,农家稚童虽无新衣,却也拾掇的干干净净在那撵着一条黄毛幼犬笑闹嬉戏, 看到有贵人车、马,呼啦一声避得远远的, 你挨我我挨你, 挤凑在一块两眼不错地打量着他们。
姬冶留心看了几眼, 见这几户人家屋舍齐整,院门也贴着门神春幡, 几个小童衣不算好, 却也养得敦实康健, 他的神色中不由添了满意与自得,不管是他祖父还是他爹爹都是明君。
车里的卫絮因马车出城, 人烟渐少,放心掀开车帘一角看景,见稚童可爱几能入画, 眉眼也染上了笑意, 盛世太平,风调雨顺,四海无有饥馁,倒比春景更能醉人, 可惜她不擅画人,只长于花鸟草木。
他们一行随性出游,车马走得缓慢,马嘶辙碾的,不知怎得让那只小黄犬受了惊,幼犬不知深浅,从一个小童怀里跳将下来,边从喉咙里发出恐吓声边飞似得滚跑过来,一路冲到姬冶马前“汪汪”直叫。丢犬的小童大急,一面哭一面怕,撇下同伴追了过来,他跑得急慌,还摔了一跤。农家小儿结实,拿两肘一支地,又飞块地爬了起来,只干净的衣裳刹时满是泥尘,他又拿衣袖抹了抹眼泪,一张脸顿时开了花。
卫絮悚然而惊,生怕姬冶被冒犯后动怒,眼见姬冶翻身下马,伸出手揪住小黄犬后颈,将它提了起来。小黄犬被这么一拎,立马收起吠声,缩着爪子夹着尾巴,呜呜咽咽小声叫唤。
农家小童又急又怕,瑟缩地跑到姬冶面前,伸出手要狗,见自己手脏,羞愧下往衣襟上使劲抹了抹,再颤颤微微地摊开手掌。
卫絮一颗心都提了起来,唯恐姬冶发作。姬冶侧了侧脸,瞥到车帘后的剪水双眸,冷笑一声,将小黄犬又拎高了几分,小狗惧高,呜咽声更显急促可怜,小童哇得一声哭出来。
卫絮大为不忍,稚子何辜?纵有失礼之处何必计较。她急切之下便想下车拦阻,一边卫繁凑过来,“咦”了一声,偷笑道:“这三皇子也不算很坏嘛!”
“你怎知道?”卫絮诧异。
卫繁道:“小狗后颈本就可以拎的,并不会伤到它。我也常常这样拎肥肥,只是肥肥太胖,我拎不大动,还得抱着。三皇子要是不喜这狗,一脚踹了,掐了脖子便是。”
“原来如此。”
卫繁笑道:“我也是养了肥肥才知道,它淘气,在园子里滚得全身是泥,抱不得,婆子说拎着后颈就好,大狗也是叼了小狗的后脖子到处走的…”她将车帘一掀,趴那细看,卫絮也留了神时不时偷看几眼。
姬冶逗弄了小童一番,这才慢吞吞地将狗还给了小童,顺势还摸了摸小童发顶。农家小童接回小狗,破滋而笑,姬冶弯下腰,不知和他说了什么,小童小鸡啄米似得点着头。
卫絮暗松一口气,又满腹疑惑,那农家小童抱着小狗竟直直地往她们的马车跑来,直至她们跟前才停下来。
农家小童胡乱行了个礼,童声童气道:“问贵人好。那位郎君有话要带与小娘子。”
卫繁是一头雾水,卫絮问:“何话?”
小童学舌道:“那位郎君说:狭隘之人,偏视不正。”
卫絮红脸,拿了几支糖果给小童,道:“这个请你吃,你也帮我带一句话给那位郎君。”
小童又要抱狗又要拿糖果又要记话,腾不出空来,卫繁笑起来让一个婆子送他去。
卫絮笑:“你就说:似鬼非鬼又行诡事,人岂分辨?”
小童默念了两遍,记下后又跑回姬冶那传话,姬冶眉头一跳,给了小童一片金叶子:“她有谢礼,我也有,你去跟她说,鬼最识人心之弱,问她可有不敢示人之处。”
小童挠挠头,他不敢收人贵物,并不接手,转身又蹬蹬地跑到卫絮那边。
卫絮秀眉微扬,又给了小童一包糕饼:“你与他说:与他何干。”
小童揣着糕饼,将话学与姬冶。
姬冶听后,笑起来,看看他鼓鼓囊囊的胸口,把玩着手中的金叶子,让它指间翻飞:“她给你吃的你便接了,我给你金叶子你怎不要?”
小童一抽鼻子,道:“我们村里头,东家饭西家吃,你摘我家瓜,我吃你家糕,都算不得什么,只财物不能沾。我平白得贵人的金叶子,回去我阿爹阿娘要打骂的。”
姬冶略有吃惊,道:“你爹爹和阿娘很不错,你将来定是个有出息的小儿郎。”
农家小童生怕他和卫絮俩人还要他两头跑着传话,趁他颜色和悦,小心问道:“贵人,我……我能回去玩了吗? ”
姬冶轻弹了一下他的脑门,放他离去,小童胸前塞着糕点一手抱着小黄犬一手拎着糖果儿欢天喜地地跑。他也不吃独食,与一帮小玩伴分吃了得来的吃食。
楼淮祀看看姬冶,再扭头看看卫放青青黑黑的脸,他弟弟卫攸坐在兄长怀里,都快被勒得喘不过气了。
“他在轻薄我大姐姐。”卫放怒道。
姬冶确实有居心不良之嫌,不过……楼淮祀本着表兄弟,怒力帮着遮掩几分,道:“当不得失礼。”
卫放道:“他跟我大姐姐说了什么?”
楼淮祀忙道:“你大姐姐脸皮薄,不听听的话就当姬冶是放屁,中听的话就当他在拍马屁,何苦细问?”
卫放没好气道:“万一是轻薄之语?”
楼淮祀笑起来:“那我去告诉舅舅舅母,你们还能出个王妃呢。”
卫放吓一大跳,忙道:“不可,我大姐姐琴棋书画样样皆通,是才女。”
楼淮祀一时没理清这里头的因果:“你别看我表兄言行举止能气死,也是允文允武,六艺皆能,哪里配不上你大姐姐。”
卫放欲言又止,撇着嘴顶着脖子:“不好不好。”
楼淮祀追问:“哪里不好?”
卫放将卫攸往上提了提,忽笑道:“老师跟我说,几时我不知该如何答时,就闭嘴。老师道:世上事,大多不做就没错,大多世上话,不说就没错。哼,我老师叫我少跟你说心里话。”
楼淮祀没想俞子离背地里还干这种见不得人的事,简直极尽挑拨之事,眼一转:“既有大多,自有少数,不知有什么事是非要说,非要做的?”
卫放道:“老师说事关家国,事关生死是非做不可,非说不可。家国有难,人人束手,倾巢之下不复完卵;事关生死,人人漠然,道义败坏人间也是鬼域。平素往常,打鸡骂狗、狎妓风流都不过绕树腐萤,不足为奇。”
“狎妓风流? ”楼淮祀笑道,“卫兄,有此良师,夫复何求啊。”
卫放涨红了脸:“老师不过这么一说,我可不曾做过这等雅事。那些都知行首什么的,又念诗又写赋又唱曲,酸叽叽、叽叽歪歪得狠,我从来没生起过这等心思,岂有斗虫生死胜败间的热血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