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消融

“……女儿原本也是这样以为的。”

宁子灵一贯流光溢彩的一张脸, 此时的神色却显得无比黯淡。

“可阿娘也知道,我不擅心计,更不懂朝堂之上那些弯弯绕绕的事情, 这些日子在吏部呆得如履薄冰, 只觉如困囚牢之中。”

她闻言咳嗽了几声, 那日还受了些风寒, 至今都没好全,施贵妃忙给她拍背顺气。

“说的什么胡话。”施贵妃的口吻仍是一如既往霸道, “是不是吏部哪个不长眼的给你脸色看了?告诉阿娘,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宁子灵摇头:“没有,只是我自己不开心罢了。”

略一吸气, 上好的紫檀香便钻入鼻腔, 熏得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

“阿娘护得了我一时,又不能护得了我一世。”她说, “李修仪害我受伤,阿娘可以罚她;之后待我嫁给那世子, 他看在阿娘的份上, 嘴上说得好听,也会敬我爱我。那等到阿娘百年之后呢?我没了倚仗, 世人皆可欺我辱我。”

“荒唐。”施贵妃听女儿越说越歪,连忙捉住她的手, “就算阿娘不在了,你堂堂金枝玉叶的公主,谁敢轻贱你?你父皇, 你皇兄,不都……”

“若是将来荣登大宝的,不是我一母同胞的大皇兄呢?”

宁子灵的声音微不可查, 唯有近在咫尺的阿娘可以听到,传入施贵妃耳中,自是犹如一道雷乍起。

她抓着宁子灵的手愈发收紧,惊疑不定。

江皇后无子无女,早年虽抱了死了母妃的二皇子养着,但二皇子是个绣花枕头一包草,去了封地根本没做出什么成绩,数年没回过西京。

三皇子的资质算好,但他母亲钱昭仪出身不高,构不成威胁。

四皇子荒淫声色,是嘉成帝最为不喜的一个。

再往下排,便是宁子灵、宁子纯等及笄的公主。

虽说按本朝律例,并没有公主不得袭位的规矩,祖上也出过几位女君,但几乎所有人都想当然地认为那只是个例,皇子承位才是主流正道。

在四位皇子中,施贵妃所出大皇子算不上惊才绝艳,但也称得上是踏实肯干,又是长子,按理说是储君的最佳人选。

可嘉成帝偏偏就迟迟不立太子,这也成了施贵妃的一块心病。

宁子灵见施贵妃的态度有所松动,连忙趁热打铁:

“父皇还年轻,这时日也还久着。现在大皇兄正值壮年,等过个十年,又有别的皇弟正值壮年,难说不会有变。”

施贵妃咬牙不语。

她的野心其实并没有那么大,并不奢求儿女坐上那个位置,但她所生的大皇子是最有可能继位的人选。在这种情况下,人都是想向高处走的。

“我不想依靠任何人。”宁子灵轻声说,“阿娘也好,父皇也好,皇兄也好,所有的庇护,都比不上我自己庇护我自己。阿娘,我想从军。我想靠自己,闯出一番功绩。”

“可哪有女儿家去从军的!”

“有。”宁子灵无比坚定,“男儿家和女儿家究竟有什么区别?就因为我不是皇子,这十几年来,我一次校场都没入过,即便我一点儿都不比他们差。”

“……我的灵儿自然是比别人都好。”施贵妃皱眉,似是不认同,“可女儿家柔柔弱弱的,怎能做那些上阵杀敌的事情呢?你想自己闯荡,也可以继续在六部任职,当个文官啊。”

“神策军的楚月统领也是位姑娘,初时也有人诟病,可在绝对的武力镇压之下,现在再没有人敢说什么。阿娘,军中确实是男多女少,可这不代表我就做不到。”

宁子灵启唇也是病恹恹的,可这丝毫不影响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当年阿娘进宫的时候,难道没有过这种想法吗?”

施贵妃顿时怔住愣神,来自女儿的质问,令她一时失语,无法回答。

“祖父祖母用阿娘来换舅舅的前程的时候,阿娘难道不遗憾吗。”宁子灵抿唇,“阿娘若没有进宫,现在又是另一番风景。”

施贵妃深吸一口气,看着女儿苍白却坚毅的面庞,没有再说话。

*

李修仪刚卧床半天,施贵妃的人就又来了,叫她休息两天,继续去瑶池宫门口跪着。

宁子纯在榻边侍奉,看着阿娘无助的模样,心下愤怒极了,却被李修仪拉住手,轻叹道:“算了。”

算了。

对方可是施贵妃,嘉成帝摆明了不插手,没有足够的凭据也无法求江皇后出面,她们母女俩又能怎么办呢。

“不能算了。”宁子纯豁然站起来,“我再去求宁子笙。”

那是唯一的希望了。

“算了。”李修仪闭上眼,“圣上记不记得有这么个公主都不一定,她能派上什么用。”

况且那楚采女早年碍过江皇后的眼。恐怕江皇后看到九公主就来气,根本不会见她……

她将这段话吞了回去。

“那我也不能看着阿娘遭罪。”宁子纯生硬道,“况且那宁子笙好像并不似表面看着一般简单。”

李修仪却不以为意:“不简单?又能不简单到哪里去。不过是在吏部做事还算能干罢了,不得圣宠就是不得圣宠。”

虽然阿娘这么说,但宁子纯还是在她睡下之后,再次造访了碧玉殿。

这次窗子没有从里面封上,她远远地就看到烛光映出两个漆黑的剪影,投在窗纸上,有如皮影戏一般生动。

又是淳宁郡主?宁子纯突然就有点头疼。

她在窗边站了一会儿,隐约听到里面两人的对话声。

“宁子笙,人家渴渴,要喝水水。”

“茶?”

“不行,喝茶茶,会失眠眠,人家就要喝水水。”

寥寥几句,差点没给宁子纯整吐,险些没撑住直接走了。

但宁子纯没忘记自己是来求人的,跪都跪了,半途而废岂非很亏。

可她实在不想再次一边求人,一边听两人“说话话”了!

呕。

宁子纯踌躇半晌,却发现窗户缝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张小字条,位置很是隐秘,若不是她踟蹰许久,刚巧看到,就要这么错过了。

她将其轻手轻脚地拾了起来,稍稍扫了一眼,便有如醍醐灌顶,驻足片刻,方静静地离开了。

碧玉殿内,方才的对话还在继续着。

不过现在,系统并没有让柳离做新的选择题。柳离只是绝望地发现,这么嗲兮兮地说话会上瘾,突然就改不掉了。

“这步棋不该这么下。”宁子笙将柳离刚落下的白子轻轻移了个位,“我上次告诉过你的,还记得吗?”

柳离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人家有点忘了啦。”

这“人家”一出口,她自己都想吐了,口区。

但宁子笙已经对她这个样子习以为常:“无妨,我再说一遍。”

少女执棋认真讲解的模样,专心致志,宁静而又养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