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猫瞳

坐在后座上,乔双鲤宛如一棵霜打了的小白菜,蔫巴巴没有半点水汽。等了半天的乔国见他消沉到整个人都快褪色,就也没问面试的怎么样,只是沉默启动了车。两人一路无言,和来时候一样又偷摸开了回去。

现在正好是下班晚高峰,两条街外的怀兴初中刚放学了,青春飞扬的男生女生们背书包笑闹喧哗着涌出校门,学校广播里正放着刘欢的‘心若在梦就在,天地之间还有真爱。看成败人生豪迈,大不了重头再来’,高亢歌声跟此时此刻倒是十分应景。

“没事,就复读呗。”

乔国笨拙的找话题。

“你妈一直都挺想让你复读的。”

乔双鲤没有回话,靠在车玻璃旁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一串链子。上面挂着的三枚军牌叮当作响。一个是他自己的,另外两个陈旧些的是他父母唯一的遗物,只是今天爸妈也并没有保佑他。

乔国不是多话的人,憋出这一句也就没别的了。车堵得几乎寸步难行,半路上他接到了冯倩抱怨的电话,说公司又加班,得晚点回去,让他出去买点菜。男人嗯嗯答应了,肉眼可见松了口气。

眼看着前方的车流长龙动都不动堵车,方向盘一转换了条路,打算抄近道从小巷直穿菜市场。

小巷曲折,两边堆积着各种杂物,不大好走。乔国开的小心翼翼,乔双鲤脑子乱七八糟的,好像被猫玩乱了的毛线球,他仿佛被抽离了所有的活力,连手指都不想动弹,担忧和忐忑搅到了一起。

他尽力了,最终结果也不是他能够决定的,但乔双鲤仍然觉得有些沮丧,静静发呆,堂而皇之的走神,仿佛时间就静止在这一刻,明天再也不会到来一样。

车开过一半,路中央也不知道是谁堆了好几个废纸壳子。出过车祸对此格外敏感的乔国老早就停下车,准备收拾到一旁,乔双鲤回过神来,慢吞吞也要下去帮忙。

刚打开车门,他余光不经意扫过去,突然愣住了。

在纸壳子旁边飘着一个灰白色的东西。乍一看就像是废弃的塑料袋,被风鼓动了起来。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不断蠕动,发出吱吱唧唧的声音,好像一窝乳鼠。

死死盯着那东西,乔双鲤瞳孔放大,如坠冰窟,喉咙僵硬无比。他浑身都在微微颤抖,冷汗从鬓角滑到下巴。渐渐地,耳边出现了幻听般窸窸窣窣的声音。

【操,报表都他妈的改了五回了,赵春那贱人老没事找事,活该走在路上被车撞死!】

【今天娇姐喊我过去,等把孩子送回家干脆找借口说公司要开会好了,成天对着黄脸婆恶心死我了。】

【刘晨这次月考又超过我了,该死的,她这个书呆子凭什么考这么高分!】

【王成那个混账竟然擦了我的车,神经病不得好死!】

【他该死……】

【她该死……】

【都该死!】

男人女人以及孩童无边无际的抱怨恶意交织在一起,语速越来越快,最终扭曲成铺天盖地的刺耳尖啸。乔双鲤胸膛剧烈起伏,呼吸带着颤音,他想要跑,整个人却仿佛被钉在了原地,一动也不能动。

乔国什么也没听到,他已经走到了那堆纸壳子前,锤了锤老腰,费力把它们收拾成一摞往旁边搬。

“乔……乔国……”

乔双鲤浑身抖得就像筛糠,整个人仿佛陷入了恶臭污泥之中,眼睁睁看着自己向下沉没。他的眼睛已经没有了焦距,颤抖僵硬的喉咙中溢出微不可闻的呻-吟。乔双鲤试图警告,颤抖的上牙碰撞到下牙发出怪异的咯咯声响,然而声音却微弱的几不可闻。

那个“塑料袋”就在乔国旁边,他动作时甚至还不小心碰到了。“塑料袋”慢吞吞飘到了乔国的头上,缓缓向下罩去,其中乳鼠的蠕动越来越明显,几乎要破壁而出。

男人忽然不动了,脸上表情渐渐空白,‘塑料袋’不断延伸,向下罩去,当到了心脏部位时吱吱唧唧的声音忽然欢快起来,紧接着灰白色的‘塑料袋’化作液体,轻而易举钻入他的心脏。

乔国神色空茫,瞳孔中失去了光亮。随着‘塑料袋’越钻越深,他的皮肤失去血色,灰白仿若石塑,同时他的身躯逐渐开始变得透明,好像颤颤悠悠的肥皂泡泡,一戳即破。

乔双鲤惊恐万分地看着眼前的场面,恐惧的一动都不敢动。眼前景象勾起了他心底最深沉的绝望。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这种场景。

“小鱼小鱼!”

清脆欢快的童音在耳边回响,恍惚间拎着零食的小胖子蹦蹦跳跳跑来,熟门熟路地扑到乔双鲤家门前。

“小鱼快开门,我妈给我买了数码宝贝的游戏卡,可带劲了!”

砰砰敲门声响起,五岁的乔双鲤小心翼翼挪到门前,透过猫眼向外看去,心惊胆战,遍体生寒。

小胖子嘴角裂开欢笑,脸上面无表情,傀儡般机械化的敲着门。他心脏的地方空了,连带着衣服破开大洞,里面寄生着一只灰白鼠崽。

“小鱼快开门,开门啊!”

“开门,快开门!”

“为什么不开门。”

“为什么不救我。”

“为什么……”

声音逐渐扭曲,充满毫不掩饰的恶意,仿若恶鬼的呢喃。

“我……开门了。只是……”

乔双鲤浑浑噩噩,隐约看到年幼的自己紧紧攥着扫帚恐惧颤抖冲出门,向着那只老鼠扑去。然而在碰触到王多的瞬间,他凭空消失了。

乔双鲤扑了个空,额头狠狠磕在楼梯上,血流如注,他很快爬起来,茫然四顾。楼道里响起嘈杂声,打牌的乔国回来了,被血糊了满脸的乔双鲤吓了一跳,抱起他就往医院冲,随后就是一阵兵荒马乱。

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来去匆匆的白大褂,他额头缝了八、九针,麻醉过后没喊一声疼。

“……肯定是被人推的,咱们家娃娃怎么可能自己摔到地上!”

冯倩怒气冲冲的尖声吵嚷在病房回荡,撸起袖子就回去准备找人算账,乔双鲤恍然回神,揪着衣摆急匆匆追问:

“王多呢?!王多消失了!他……”

他只得到了冯倩茫然的目光。

“王多?谁啊那是?”

……

所有人都将王多忘记了。王家的父母不记得自己有个儿子,冯倩也不记得之前有个小男孩经常找乔双鲤来玩。伤好后他去学校,空位上坐着别的学生,老师一如既往地上课,名单上不再有王多的名字。

所有人都将王多忘了,就好像这个人从来没有存在过。

只有乔双鲤还记得。

乔双鲤大病一场,刚出医院又进医院。醒来后他便看到小区里还有怪物,不是老鼠,更多的是像“塑料袋”一样的存在,里面蠕动着未成形鼠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