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火灼痕

跑出姜家后院,姜恒忽然停下脚步,怔怔看着自己成长的这个家。

姜宅已被焚之一炬,两侧民房一片安静,唯独这所大宅在“毕剥”之声里,烧得映红了城北的半边天穹。

耿曙扑灭了姜恒身上的火星,两人一起看着家里着火,都像在做梦一般。

姜恒好半晌才茫然道:“救火啊!有人吗?快救火啊!”

姜恒往前走了一步,却被耿曙拉了回来,这火已烧得无法再救,火势开始顺风蔓延,舔舐左邻右里。

耿曙抓了一把雪,按在姜恒后腰上,姜恒吃痛,回头看耿曙,脸上仍是大梦初醒的表情。他们的家就这样烧没了?

邻居没人出来,也无人高喊奔走,这条街上只有姜家还住着两个孩子,其他人都不知逃难往哪里去了。

耿曙忽然看见了巷尾的三个身影,瞬间怒气上涌,失去了所有的理智。

“畜生——!”耿曙狂吼道,“畜生!!”

姜恒被耿曙一吼,刹那傻了,下意识地看了眼耿曙,再转头看自己的家。火焰已烧穿了正门,整所姜家大宅朝着四面八方喷射烈焰,犹如怪物在宣泄着怒火。

耿曙倒拖黑剑,深一脚,浅一脚,光脚踏过雪地追去,犹如一只绝望的、要与这世界同归于尽的疯狂野兽。

若让他追上,这三人今夜就要被砍死在雪地里。

霎时背后又一声巨响,火焰烧断了堂屋中的梁与柱,姜宅的屋顶,瓦片轰隆垮下,灰飞烟灭。

姜恒被这么一震,终于回过神了,赶紧到邻居门口去挨个敲门,喊道:“走水啦!快醒醒!别被烧死了!”

“走水啦!快逃啊!”姜恒光着脚,挨家挨户敲门。

耿曙追出巷外去,那三人已不知逃向何处,他迷茫地环顾四周,背后远远传来姜恒的大喊。

耿曙又转头看了一眼,只见姜恒半身衣裳破破烂烂,后腰还带着被烧的伤痕,赤着脚踩在雪里,寒风吹起污脏的单裤,露出单薄的身材,他尚在四处敲门,让邻居赶紧逃命。

耿曙停下追击,把黑剑拄在雪地上,痛苦得全身发抖。

“哥?”姜恒说,“哥!”

耿曙眼里满是泪,颤抖着脱下身上仅存的单衣,自己打了赤膊,让姜恒穿上。

“我不冷……”姜恒推让道,“你穿,你穿。”

“穿着——!你穿着!”耿曙发疯般地吼他。

姜恒被这么一吼,不住剧烈喘息。

耿曙眼睛通红,姜恒意识到他很痛苦,忙安慰道:“别哭,别哭,都是身外物,钱财都是身外物……哥!”

耿曙梗着脖子,站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情绪来。

“被烟熏的,”耿曙说,“没有哭,你穿着,来,我背你。”

姜恒想坚持,耿曙却不容他拒绝,背上了他,两人又看了一会儿,房顶塌下后,火势渐小,姜家也被彻底烧成了焦炭。

耿曙背着姜恒,让姜恒两手环过自己身前,抓着黑剑,走过小巷。

姜恒终于感觉到被烧伤的地方开始疼痛了,为了不让耿曙担心,只好咬牙忍着。

耿曙听到远处有人声,便循着人声走去。姜恒还不时回头,看看远处他们的家。

午夜,耿曙的脚步摇摇晃晃,赤脚走过积雪近半尺的长街。

“哥。”姜恒轻轻地说了一声。

耿曙深吸了口气,止不住地发抖。

姜恒以手臂蹭了下耿曙脸畔,蹭得手上全是泪水伴着黑灰。

“爹留下来的玉玦没丢,”姜恒说,“还在呢。”

小雪细细密密下着,耿曙问:“你冷吗?”

姜恒既冷又疼,烧伤之处一阵一阵地疼,火辣辣的,但他不敢说,生怕又让耿曙平添担忧。

“不冷。”姜恒再次回头看了眼,说,“可是家被烧了,怎么办呢?娘回来,是不是找不到咱们了?”

耿曙说:“先找个地方躲着,我每天回去看看。”

“方才该在门口留几个字的。”姜恒说。

耿曙哭笑不得,说:“家都没了,还留字,你倒是看得开,那下午又哭甚么?”

他不知姜恒读了这许多书,早已隐隐洞察这天地的众生之相,于他而言,唯一重要的便只有母亲、卫婆、耿曙而已。但凡书卷、金银等等,俱是身外之物,也是随时可舍弃的。庄子甚至说“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送賷。”一切俱可舍,唯人不能舍。

“我能下地走。”姜恒问,“你冷不冷?”

“不冷,快到了。”耿曙瞥见城西小山坡处吵吵嚷嚷的,天边露出了鱼肚白,说,“睡觉前,你在读什么书?”

姜恒想了想,说:“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万物是一只马么?”耿曙又说。

“嗯,”姜恒说,“咱们都是这只马身上的虱子。”

耿曙摇摇头,说:“不懂。”

天明时分,两人到得城西玄武祠,此祠供奉着玄武兽,玄武为治水神明,传说乃天下四神中的北方之神,保佑河不决堤、山洪不发。

郢、郑二国交战,战乱一起,城里大户人家都收拾家当,逃得差不多了。剩下无处可去、拖儿带女的百姓恐怕城破,便纷纷到玄武祠中来避一时战乱。虽说郢军破城,哪里也躲不了,但大伙儿在一起,总归安全点。

但就在今晨稍早,不少人从城外带回消息:郢军退兵了!

据说郢国将军阵前暴毙,遭刺杀而亡,郢军全军退后三十里地,目前未知是否将卷土重来。祠前一片混乱,寻妻儿的、打听消息的,交口接耳,络绎不绝,吵吵嚷嚷,如集市一般。

“哎哟!这不是姜家那孩儿么?”有人发现了姜恒,却认不得耿曙。耿曙背着姜恒过来,姜恒并不认得这许多人,但兴许百姓从长相上认出了他那双水灵灵的眼睛神似昭夫人,忙把他带进祠堂里去,在玄武像下腾出个位置,给俩小孩坐着。

“你娘呢?”又有人问。

“他是我哥,”姜恒答非所问道,“亲哥哥。”

耿曙先是起身找到郎中,朝郎中磕了三个头,说:“请为我弟弟诊治。”继而带过来,看姜恒身上伤口。

这伤又引得郎中啧啧数声,调了药,说道:“怎不早点来祠里头?”

耿曙是个闷葫芦,不轻易朝人说话,姜恒又一问三不知。不多时有百姓见两个小孩瑟瑟发抖,单薄可怜,便分给他们一袭棉被,耿曙从郎中处得来药膏后,为姜恒敷上,又把被子一半铺在地上,一半盖着,让姜恒躺下继续睡。

“别平躺着。”耿曙检查姜恒的伤口,刚好火柱烫伤之处,正是他先前的胎记,胎记没了,取而代之的,便是一道烧伤的疤。

耿曙怕姜恒压到伤口,让他稍稍侧过来。

姜恒睁眼看耿曙,朝他招手,示意他也来睡,耿曙简直筋疲力尽,遂也缩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