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怀中叹

“昨天郎煌找你去说什么?”姜恒好奇问耿曙。

耿曙蓦然也想起来了, 眼里带着震惊神色,瞥向界圭。

姜恒:“?”

姜恒拍了拍耿曙,界圭则疑惑地盯住耿曙。

“没什么, ”耿曙说, “问我何时撤军。”

他从来不对姜恒撒谎,但这个谎言是有必要的,就像郎煌所说, 秘密一旦被更多的人知道,汁琮就会杀人灭口——他必须保护好自己,也保护好姜恒, 否则会将他俩置于危险之中。

也许他们有商量的时候, 但绝不是现在。

姜恒说:“得让他们尽快撤出落雁。”

“我故意的。”耿曙说, “刚救完王都,不能过河拆桥,你让退兵,叫他们过来就是了。”

耿曙的心情还未平复, 眼神颇有点闪烁不定,但汁琮弑兄一事,原本与他并不那么强烈相干,那归根到底是王室的事。无论真正的太子是否还活着, 抑或被界圭送去了何处, 都与姜恒没有半点关系。

姜恒想去见见几名外族王子, 耿曙拗不过,只得拉着姜恒的手, 陪他出去。

这日午前, 太子泷睡醒后, 简短听了幕僚回报, 看过城内急需重建的案卷,着曾嵘抱着文书,亲自前往汁琮书房回报。

他有很多话想说,却还不是时候,最重要的,是将自己的事做好,父亲、姑母、祖母,都在力所能及地履行责任。

汁琮正与卫卓、管魏二人交谈,卫卓从城墙上摔下来后右手骨折,以绷带吊在身前,一夜间苍老了不少。

太子泷道:“工寮提告,战后重建的详情出来了,请父王过目。”

“派人去做罢,”汁琮的声音依旧很有力量,“不必看了,需要多少钱,管相给批下。”

曾嵘朝管魏行礼,管魏便示意他跟自己来,不一会儿,卫卓也退下了,余两父子打量彼此。

这是太子泷战后第一次看见父亲。

汁琮则朝他招了招手,说:“过来。”

太子泷走上王案前,汁琮让他坐在自己身边,慢慢地解开他缠在头上的纱布,看他左耳处伤口。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汁琮的声音很稳,冰冷的大手却有点发抖,“你不该这么做。”

太子泷低声道:“其实我没想过走。”

汁琮叹了口气,说:“爹做这一切,为的就是让你能活下去,幸亏汁淼来救……”

“还有姜恒。”太子泷提醒他。

汁琮解完所有的纱布,看着自己儿子本该是耳朵的那处,空空如也,只有被瘀血阻塞的一个洞。

他停了一会儿,又说:“……你若死在宗庙前,一切就全完了。”

太子泷没有回答,眼神却一目了然,是啊,如果死在宗庙前,就全完了,可是这一切,是谁之过?牛珉被车裂时,爆出鲜血满地的场面仍然历历在目。

汁琮也意识到了,叹了口气,把太子泷抱在身前,这是汁泷十四岁后,他第一次抱他,但一切却出乎自然,太子泷侧过头去,轻轻叹了口气。

他只能与父亲和解,别无他法。

“你没有错,”汁琮沉声说,“是爹的错。”

他的错误,让儿子永远地失去了一只耳朵,这几日来,他始终在反省。

“歇会儿,”汁琮放开他,看着太子泷的双眼,说道,“别太累了。”

“大伙儿都在忙,”太子泷说,“须得尽快重建家园,百姓要有住的地方,城墙也得尽快补上,要不是王兄回来……对了,爹,姜恒醒了。”

仿佛与太子泷所想呼应,书房外传来通报。

“王子殿下与姜大人求见。”

“进来罢。”汁琮又把儿子耳朵处的伤口依旧包扎上。

姜恒进来时,看见汁琮一手搂着汁泷,另一手为他轻轻地包扎。这一幕让他有点难过,如果父亲还活着,想必自己就不会被刺客所袭,但转念一想,耿曙代替了他们的父亲,而许多事,总要自己去面对的。

“恒儿!”太子泷马上担忧道,“你没事罢?”

“别动。”汁琮耐心地吩咐道。

“我看看?”耿曙上前来,一膝跪在王榻上,姜恒也凑过来,三人围着太子泷的伤口端详。

“我那儿有药。”姜恒说。

太子泷说:“昨天你送来的药,解痛很好,我已经服下了。”

汁琮脸色稍稍一变,却没有吭声。

“外敷的,”姜恒说,“能帮你伤口尽快愈合。”

汁琮沉默片刻,朝耿曙说:“都好起来了?”

太子泷想看看姜恒的伤,耿曙却不让他碰姜恒,说:“再休养几天,便无大碍。”

姜恒问:“听得见么?”

太子泷答道:“声音时大时小,不碍事,哪怕真听不见了,还有右边耳朵呢。”

按理说外耳丢了,不会太影响耳膜,只会让声音小些,但太子泷耳道里堵着血,总是听不清楚。

汁琮说:“有什么药,都给他就是,汁淼,带你弟弟去取。”

姜恒知道汁琮有话与他说,便朝耿曙点头,示意没关系。耿曙叹了口气,这几天里他寸步不离地守着姜恒,忽略了另一个弟弟,此时多少想补偿一点,便领着他走了。

书房内只剩姜恒与汁琮,两人沉默无话。

“我提醒过你的。”姜恒说。

“不要翻旧账了。”汁琮说,“你就与你爹一般,喜欢翻旧账,幸灾乐祸地看我笑话,看我狼狈。”

“我爹喜欢翻旧账么?”姜恒扬眉,也许因为他与耿曙救了整个落雁,今天的汁琮,难得地流露出了一点悔意。

汁琮却没有回答,想起了许多往事,看着姜恒缓慢地挪到案边,在他右手下入席就座,那动作显示他的伤也不轻,至少比亲儿子的更严重,汁琮心里实在有股说不出来的滋味。

方才那一刻,耿曙、姜恒围在太子身边时,汁琮生出了奇异的念头——他们仨仿佛都是自己的孩子,那一刻他几乎就想与姜恒和解了。

他亲生的孩儿论武艺,比不上耿渊的儿子;论文韬,更比不过兄长的遗腹子。有时他甚至暗地里希望姜恒也是他的儿子,他是如此优秀、如此从容,从小未曾被当作国君培养过,举手投足之间,却自然而然地有着太子的气质。

他要是我的儿子,该有多好?汁泷实在比不上他……

汁琮偶尔这么想,却又有了背叛汁泷,背叛那个时时以他为一切、视他若天地的、全心全意相信着他的、弱小的儿子的某种负罪感。

他不是没想过对姜恒亲近一点,以弥补他毒死了他的父亲的滔天大罪,但就像耿曙拒绝汁泷一般,汁琮自己,同样也本能地拒绝着姜恒。

“王陛下。”姜恒认真道,一本正经,又流露出了那让汁琮抗拒的神色。

“你说得对,是我错了。”汁琮提前堵住了姜恒的话头,以免被他教训。这小子比管魏还难对付,管魏已经很久没有教训过他了,大家都是成年人,相伴了几十年,或多或少会给对方留点面子,但姜恒从来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