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回家路
黄河之水奔腾不绝, 雷霆闪现,铺天盖地。
耿曙与姜恒被淋得浑身湿透, 躲进了一家驿站。
姜恒的身体与心,此时都前所未有地疲惫,他甚至来不及询问耿曙,安阳城内发生的经过,包括项余如何将他送出来、雍军与郢军是否爆发了大战,他的人生里, 只有一件事。
过往种种,伴随着汁琮的翻脸无情,就此彻底结束。他曾经的付出,俱成了泡影。
幸而耿曙依然在, 他始终在,从未离开。
姜恒坐在榻前喘气, 眼里带着无奈, 耿曙始终背着黑剑,这一路上丝毫不敢放松警惕。
“这里还是不安全,”耿曙说,“得尽快离开, 勉强睡一夜就上路。”
“我累了,哥,”姜恒出神地说,“好累啊。”
“歇息罢, ”耿曙执着地说, “会好起来的, 恒儿。没有什么比咱们当年离开浔东, 去往洛阳更难了, 是不是?”
姜恒的表情有点麻木,点了点头。耿曙站在窗边,看着外头铺天盖地的雨。
“咱们接下来得去哪儿?”姜恒当真一筹莫展。
“你想去哪儿?”耿曙回头问,“想去哪儿,咱们就一起去。”
姜恒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他躺在榻畔,片刻后陷入了梦乡。耿曙放下黑剑,于姜恒身畔和衣而卧,一手按在黑剑上,随时听着驿站外传来的响动,雨声、脚步声、战马嘶鸣、交谈声混在一起。姜恒不自觉地在睡梦里抱住了他,耿曙便腾出一手,搂紧了他的肩膀。
翌日,耿曙为姜恒买来食物,准备了干粮,天不亮便再次出发。
姜恒想问去什么地方,耿曙却道:“没有想好以前,就跟着哥哥走罢。”
姜恒点点头,耿曙翻身上马,带着姜恒,沿东边崤关下的道路折而向南,一路远去。
“他们还会来的,”耿曙说,“那伙血月的刺客,不杀了你,夺走黑剑,他们不会甘心。”
耿曙一路上尽量不与任何人说话,哪怕对方看上去只是寻常百姓。
姜恒问:“项余呢?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就这样。”耿曙简单道,“项余既然是大将军,自然有他的手段与办法。”
耿曙略一迟疑,没有告诉姜恒真相,毕竟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那家伙最后如何安排。但从项余为他易容的那一刻开始,耿曙便清楚他是谁了,他怀疑他从未离开过姜恒身边。
“什么都别告诉他。”项余吩咐道,“你不想他难过,是不是?”
耿曙忠实地按项余最后的交代,简单描述几句,无非是自己连夜被偷出大牢,送出了安阳,绝口不提易容,幸而在城墙下,他在与姜恒重逢时,先一步除去了,否则一定会引起疑心。
姜恒更奇怪耿曙身上的伤与毒这么容易就好了,耿曙的理由是,项州当年给过族弟项余一些药,想来是海阁里得到的,姜恒便打消了疑虑。
“郢军与雍军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姜恒说。
“界圭已经回去了,”耿曙说,“他会为咱们探听消息的。”
耿曙策马,拐上岔路,姜恒忽然觉得这条路十分熟悉。
“哥!”姜恒辨认出了四周的环境。
“嗯。”耿曙答道。
两道畔长满了梨树,时值初夏,一场暴雨后梨花落尽,混在泥泞之中。
“哥,”姜恒看着山上荒芜的梯田与远方的城廓,难以置信道,“咱们回家了!”
“对,回家了。”耿曙这一路上,始终心不在焉,一抖缰绳,“驾!”
“放我下来!放我……”姜恒马上道。
“别乱动。”耿曙无奈道,虽然早就猜到姜恒会有这反应,最终亦不得不让他下马。
姜恒不顾泥水,跑上道路,遥遥望向一里地外,这时,雨又飘了起来。
烟雨朦胧,笼罩着初夏时节,那若隐若现的浔东城。
耿曙下马,从马鞍一侧抽出伞,递给姜恒。
姜恒却没有接,茫然地越过田埂,走进城内。青石板路一如既往,叽喳鸟叫不绝于耳,偶见炊烟于城内升起,却近乎渺无人烟。
他快步跑向曾经的住处,转头看着熟悉的街道与小巷。
“变小了!”姜恒不知所措,回头喊道,“这里也变小了,哥!”
耿曙牵着马,跟了上来,扫视四周巷落,确认没有杀手埋伏。
“因为咱们长大了。”耿曙答道。
无数个午后,他们并肩坐在屋檐瓦顶上,从姜家的大宅顶端俯瞰城内景色,如今姜恒穿行在巷与巷之间,竟发现道路变得如此狭隘。
他跑向曾经的家,蓦然记起姜家已毁于一场大火。
“家已经没了。”姜恒回身道。
不闻耿曙回答,姜恒转过巷尾,来到姜家大宅外,本以为自己将看见一片废墟,却莫名发现了那宅邸,竟然还在!与当初仿佛一模一样,却又有着细微的不同。
“怎么回事?”姜恒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回头焦急寻找耿曙,长街上满是白雾,耿曙消失了。
“哥!哥——!”姜恒仓皇地四处找寻,他听见雾气内传来一阵压抑的、痛苦的哭声。
“你人呢?”姜恒道。
“我在。”耿曙的声音发抖,起初他停下脚步,心中的悲痛已难以抑制。从他知道事情的真相那天起,他就总在自己的幻觉之中煎熬,当姜恒最终不得不面对自己真正命运的那一刻,所有美好的眷恋,都仿佛随风而去。
为什么上天要如此残忍地对待他?他究竟做错了什么?
耿曙双目通红,渐渐镇定下来。
“这……”姜恒回身,拉起耿曙的手,那表情已惊呆了,问,“怎么回事?咱们的家……不是已经被烧了吗?”
耿曙没有回答,怔怔看着姜恒,姜恒注视耿曙通红的双眼,问:“你怎么了?”
姜恒抬手,摸了摸耿曙的眉眼,满是疑惑地注视着他。
“没什么。”耿曙竭力摇头,定了定神,说,“来罢,恒儿。”
耿曙一剑斩开锁,姜恒道:“这样合适吗?咱们走了之后,是不是有人买下这块地,又重建了……现在已是别人家了。”
“不是别人家,”耿曙眼里噙着泪,解释道,“是咱们的家。”
耿曙推开门,院中杂草丛生,姜家木柱已褪色,却看得出是几年前漆的,灰尘遍地,仿佛有数年不曾住过人,东西都杂乱地堆放在正厅里。
姜恒记忆中看见家的最后一幕,是屋顶的轰然垮塌,彻底被烧成了灰烬。
他一脸茫然,走进厅堂,那个母亲每天坐着的地方。
坐榻中,茶案上,放着一封绢信,上面写了一行字:
【恒儿,哥哥还活着,哥哥每天都在落雁城等你。如果你回家了,别再离开这儿,找城里的县丞,托人给我送信,我马上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