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你要关她一辈子吗?

音晚在已经在瑜金城住了三个月。

晨起梳妆, 黛染油檀,泽浸香兰。

妆台侧面轩窗半开,窗外有树藤攀爬, 修竹林立, 花木掩映着亭槛台榭。

沿南墙砌筑花台, 勾连着太湖假山,纵横沟壑间有溪水潺湲淌过,吹进来的风都带着细微湿意,颇有水乡弥漫的意境。

妆台外置一架黄揭木薄绢屏风, 雕琢着雀梅、喜桃纹络, 纤薄透雕, 甚是雅致。

音晚梳妆妥当,拂帐而出,想去给苏夫人请安。

夜袭营帐之后, 耶勒把苏夫人也接到瑜金城中与音晚同住,原本苏夫人不耐烦待在这靡靡庭院里消耗寸光, 她一门心思回草原继续吃斋念佛。

穆罕尔王却是个妙人, 早就在别苑里准备了佛堂禅室, 供奉鎏金弥勒佛,香案木鱼鼎炉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从长安清泉寺请来的佛经二十卷,据说是镇寺之宝。

是不是镇寺之宝很值得怀疑,但这一套功夫下来,确实将苏夫人稳住了。耶勒答应她会重建兀哈良部, 待帐篷搭好,迎回佛像就来接她,在此之前, 央求她先安顿于这里,同音晚作伴。

做完这一切,耶勒就率领残部往王庭投靠云图大可汗去了。

音晚原本以为庭院深深的日子会很无聊难捱,但三月下来,晨起梳妆,一日三膳,向外祖母请安之后坐在窗下看点书,香几上永远有滴着朝露鲜妍绽放的红梅,日子安稳舒适,她再也没有做过噩梦,心前所未有的平静。

她不用担心一觉醒来有什么阴谋诡计在等着她,不用担心什么突变降临又会掀起血雨腥风。

只需安宁度日,等着肚子里的小家伙慢慢长大。

孩子已经七个月了,音晚抚着肚子,艰难地穿过游廊去往苏夫人所住的斋堂,还未进门,便有侍女迎出来,说夫人要闭关一月诵经超度亡魂,这一个月小姐可以不用来了。

音晚应下,原路返回,廊上有紫藤垂曳,淡薄天光自藤蔓间隙渗下,廊外有风,呼啸狂做,被垂下的竹篾帘子挡去大半,仍能吹起裙袂飞扬。

音晚一时有些恍惚低迷,回到院中吩咐青狄,说这一个月她也吃素。

午时将过,穆罕尔王就来了。

一袭绿绸春衫,头绾金冠,打扮得甚是骚气,身上还沾了点脂粉香,满面春风,一看便是温柔乡里浸泡过。

他带着郎中来给音晚把过脉,郎中道产期就在这几日,嘱咐千万要小心将养,不可过分辛劳后,就下去煎药了。

穆罕尔王今晨听了些从长安传过来的消息,大周皇帝有些新动作,他本想告诉音晚,但想起郎中的话,又看看她鼓起的肚子,咽了回去,只说关于耶勒的事。

“一月前,耶勒可汗奉云图大可汗之命去连庸平叛,叛变的连庸部落素来骁勇难对付,云图使坏,只准耶勒可汗带三千人去,甚至连粮草都克扣了大半,明眼人都看出来这是想要借刀杀人。”

音晚倏然心惊,一个月前——难怪舅舅已足足一个月没有来看过她,只有书信和礼物送来,却不见人,她只以为军中俗务繁忙,万没想到他又入险滩。

但惊讶担忧只持续了须臾,因为她想到,穆罕尔王和舅舅联合起来瞒着她,无非是怕她担心,而如今告诉她,想来这一关是又闯过去了。

果然,穆罕尔王接着道:“若换做旁人,定然是要损兵折将,大败而归的,耶勒可汗乃领兵奇才,不出一月,便大败连庸,取敌方首领人头班师,今夜,可汗会率兵到瑜金城歇息。”

音晚听得甚是奇怪,问:“为何夜间归来?”这几日瑜金城夜风狂作,黄沙漫天,道路漫漶不清,是最不适宜行军的天气。

穆罕尔王吱唔了几句,在音晚灼灼目光逼视下,叹道:“虽说取胜,但伤亡惨重,可汗信不过云图,想率伤兵在瑜金城休养几日,待伤好些再回王庭复命。之所以夜间前来,是想避人耳目,免去许多麻烦。”

穆罕尔王暗中与耶勒相交已久,早就习惯了,跟守城兵打过招呼,在别苑留个门房候着,给他们留些药和食物,再安排个郎中,自己只管回府邸睡大觉。

耶勒那些人跟铁打的似的,哪怕拆零散了重新拼在一起也能活,无需太讲究。

一直到亥时,音晚都没有等到耶勒,窗外狂风大作,似幽兽尖锐呼啸,刮倒了一棵新栽种的梨花树。

她心中惴惴不安,遣人去把穆罕尔王叫来问。

穆罕尔王是被从榻上生生拖起来的,打着瞌睡,没个好脸色:“信上是说今夜到,兴许是风沙太大,耽搁了也未可知。耶勒久经沙场,什么阵仗没见过,你就别瞎操心了。”

音晚低头琢磨了一会儿,道:“我想出去迎迎他们。”

穆罕尔王觉得没有这个必要,劝了她许久,最后实在拗不过她,只有叫来车舆,直奔城门。

夜深风大,吹动舆下铃铛叮当乱响,穗子绞缠在一起,在风中狂舞。

耶勒率伤兵行至瑜金城外五里时,只隐约见一座青砖石垒砌的城台,坚壁高耸,石灯幢在风沙中闪烁,昏黄的光晕如烟霭般飘摇,微弱而固执的亮着。

他直觉灯烛比平日里更亮一些,刚才黄沙遮天蔽目,多亏了有这么点光亮指引,才能安然到达。

葛撒戈骑快马追上他,道:“可汗,有几个伤兵挺不住了,咱们的药都用完了,粮食也早就吃完了。”

耶勒道:“我们马上进城,城里有药也有粮食。”

风势愈加凛冽,吹灭城台上几盏灯烛,前方陡然变得黑压压的。

身后又有伤兵痛苦哀嚎,葛撒戈想去看,耶勒横鞭拦住他,道:“别耽误时间了,快些进城还能快些给他们医治。”

前方城门紧闭,耶勒早就给穆罕尔王传过信,按照惯例,他应当都已经安排好了,只要亮出符令,守城兵就会给开城门。

葛撒戈策马紧随耶勒,苦涩道:“不知为什么,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想我娘,从前她还活着的时候,每回我同可汗行军归来,她都会提灯在家门口等我的。”

血海里趟过,停泊在即,分外脆弱。

耶勒想起这一场血战,纵然心上布满厚茧刀剑不入,还是难得体贴地没有嘲笑葛撒戈,只安慰道:“那你娶个媳妇,以后让你媳妇提灯在家门口等你。”

葛撒戈虽然外表粗糙,却是个脸皮薄的小郎君,转瞬红了脸,低声道:“还是可汗娶吧,您娶个温柔细心的可敦,行军归来时,就有人接我们了。”

他声若蚊吶,裹挟在狂风中,也不知耶勒听到没有,倒是沉默着没有回应。

说话间抵到城门下了。

葛撒戈从耶勒手中接过符令,正欲上前喝开城门,那两扇厚重漆门却自己开了,轰隆隆大敞,门后烛光零散如星芒,夜风中寒冷砭骨,这点光却让人心里一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