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血蝠
楔子
她在谢幕下台的时候,还是摇曳生姿的,可是一进后台,就甩脱高跟鞋,蹦蹦跳跳地活泼起来了。提着沉重的裙摆东张西望了一番,她没找到心上人,于是也来不及更衣卸妆,慌里慌张地就从后门冲了出去。
这一回,在细细的小雪中,她看到了路灯下的他。
他穿着鸦青色的长袍,负手而立,面目清俊,是个不怕冷的美男子。他望着她笑,于是她也欢喜地笑了,一边笑,一边又压低声音问他:“傻子!你怎么不到后台来等我呀?外面这么冷!”
他摇摇头,不说原因,单是微笑。
于是她想他这人大概是性子怪,大概是嫌后台的空气坏,也可能单只是嫌后台人多口杂——人家是个斯斯文文的大少爷,哪里斗得过自己那帮牙尖嘴利的小姐妹?
“那你等着我。”她体谅他的一切不得已,轻轻快快地笑道,“等我五分钟,我马上就出来!”
说完这话,她欢天喜地地缩回后台,毛手毛脚地卸妆洗脸换衣裳。有人拿她打趣,问她:“哑巴小殷在外面等你啦?”
她一回手,甩了人家一身的肥皂泡沫:“你才是哑巴!人家只是不爱说话!”
一 殷少爷
杭州,国民饭店。
大上海舞厅的歌女们,因为都是舞厅经理真从大上海带来的,在杭州本地无处居住,所以干脆在国民饭店里包了房间,一股脑儿地全住了进去。小桃算是歌女中的红人,拿的钱多,住得也好,本来对这生活是心满意足的,直到她这一晚,听说夜明带回来了一个男人。
夜明现在是大上海的台柱子,比她更红几分,就住在她的隔壁。小桃不嫉妒她的红,因为她确实是美,唱得也好,小桃嫉妒的是她胆大包天,竟然真敢把男朋友领回房里去。那个男朋友是什么来历,没人知道,反正是个西装革履的英俊青年,配夜明是配得过的。
于是就像受了某种刺激似的,小桃夜不能寐,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味的只是想小殷。
小殷名叫殷清,旁人见了他,都叫他一声殷少爷,但是她和他熟了,像要欺负人似的,她就偏要叫他小殷。小殷和她年龄相仿,生得斯文清秀,花钱也大方,不爱说话,也不爱见人,唯独只爱和她说话,只爱见她。小桃不知道这叫什么怪脾气,但是她还偏就最爱他这怪脾气——其实她现在心心念念地只想着一个他,她现在也是谁也不爱理、谁也不爱见。
隔着一堵墙壁,夜明一定正和她那位金先生亲亲热热地同床共枕呢,小桃一想到这一点,越发睡不着。都是青春正好的漂亮姑娘,凭什么她就能和可心可意的男朋友厮守,而自己只能在夜里下台卸妆之后,才能匆匆的跑出去和殷清相会呢?
小桃这样一想,心里就百爪挠心的难受。难受到了翌日,她受到了更大的刺激——夜明跑去找了舞厅经理,辞职了!
不但辞职了,而且当天就满城地找起了房子,要和她那位金先生从饭店搬出去。小桃看在眼中,先是眼馋,馋到了这天夜里,她把心一横,做了个大决定。
夜里出了舞厅后门,她同着殷清沿着小街慢慢的走,一边走,一边低声问道:“小殷,我是从上海过来的,不知道能在杭州唱多久,兴许合同期限一满,我就得回去了。”
殷清停了脚步,扭头看她。
她也抬起头,故意地活泼微笑:“看我干什么?还舍不得我啊?”
殷清站在夜色里,青色长袍和夜色融为一体,他那张苍白的面孔像是悬了空,一点血色也没有,就那么居高临下地、鬼气森森地凝视着她。
隔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开了口,声音清朗动听:“你回上海,我就追了你去。”
小桃抿嘴一笑:“你在家好好地当少爷,不好吗?干吗要跟我去上海?你到了上海,人生地不熟,要吃苦头的。”
殷清答道:“那没关系。”
小桃收敛了笑容:“真没关系?”
殷清看着她,黑眼睛里没情绪,非常的认真,非常的坦然:“真没关系。”
于是小桃就不要面子了,紧逼了一句问道:“你真爱我?”
殷清这回微微地皱了眉头:“我若是不爱你,天天夜里跑过来做什么?你若是不爱我,又天天夜里陪着我走什么?”
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断了小桃接下来那长篇大论的刺探。他痛快,小桃心中一热,也痛快了:“那好!那我不回上海了,我跟你!”
殷清一歪脑袋,露出了一点懵里懵懂的孩子相:“跟我?跟我做什么?”
小桃知道他这人不装假,他不装,那自己也不装。抬手在他胸膛上一拍,她笑道:“傻瓜!你说我跟你做什么?当然是跟你过日子呀!”
殷清依然懵懂着:“怎么过?”
小桃笑了:“我知道你是个少爷,你家里也许不会允许你娶一个歌女进门。不过你别怕,我喜欢你这个人,你不同我举行婚礼,我也愿意跟你在一起。”
话说到这里,她颇有自信地看着他——她这样的年轻,这样的美丽,这样的不要名分,别说他爱她,他就是不爱她,也不会忍心拒绝她这个要求。
然而殷清怔怔地看着她,半晌不言语,像是被她这一番话吓着了似的。他看着小桃,小桃也看着他,一颗热心渐渐地降了温度,她红彤彤的面颊也褪了血色——殷清毕竟是个少爷,再怎么喜欢她,仍旧看她是个歌女,仍旧是不肯要她。
慢慢地低下头,她又羞又窘,恨自己自不量力,自取其辱。寒风吹拂了她滚烫的脸,她勉强低声笑语:“逗你玩呢!瞧你吓得……”
然而,就在这里,殷清说了话,语气依然是非常的认真、非常的坦诚:“你这主意,是个好主意,只是有一些实际上的困难。”说到这里,他又把两道长眉蹙了起来,“你让我想一想。”
小桃猛地抬起了头,不过这回她保持住了矜持态度,试探着问他:“什么困难?”
殷清摇摇头,不肯说。
于是小桃恍然大悟:“哦——”
一边“哦”,她一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认为自己一定猜中了他的心事:“是不是经济上的困难?”
然后她笑了,心里有点小小的得意:“如果你是怕家庭不允许你和我在一起,那我没有办法,我总不能让你为了我,去和你的家庭决裂。可如果你只是为了钱发愁,那完全不必。”她一拍胸脯,“我有钱!”
她确实是有钱,十几岁就跑出来闯荡江湖,能挣,然而不花,仔仔细细地攒了一笔积蓄,就等着遇到了好男人,也成家立业的过小日子。等到如今,她等来了个殷清。
她不知道殷清是不是好男人,甚至也不确定他能否真给自己一个家。她只知道自己爱上了他,身不由己、不能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