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年关(第3/5页)
一干人听了都讪讪的。细算下来,只有长房才是嫡系。年纪长幼是次要,如果非要配亲王,最后一个席位必定是弥生的。不过眼下师徒的名分在那里,这个念想也就断了,不料却纵得底下这些人想入非非。
大年下,闹得不痛快也没有必要。弥生岔了话题,问敷于散可做好了,又说起初一吃生鸡蛋,难以下咽,在她母亲怀里忸怩半晌。被她这么一闹,原先那些伤和气的斤斤计较暂且撂下了,婶娘们东家长西家短地胡聊起来。一时花厅里其乐融融,笑语混着酒香,氤氲绕梁。
弥生和众位堂姐长远没见,团圆饭用得差不多了便自发腾挪出来。一旁侍立的婢女伺候着漱口盥手,又搬来炭盆,送了汤婆子让她们各自焐在怀里。姊妹五个绕到屏风后的四合床上打茶围。
谢家的女儿除了弥生都养在深闺里,对外面的世界很是向往,七嘴八舌地问邺城的情况。时下局势稳了,京都涌现了一批文人雅士,才高八斗,放浪不羁。弥生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四叔父家的莲生婉媚道:“我却没有细幺这样的好命。要是也拜个师,到外头游历一番,也不枉此生了。”
道生呷着茶汤嗤笑,“若能拜个仪表瑰杰、神情闲远的师父,更是锦上添花,是也不是?”
弥生叹了口气,“你们只道外头好,殊不知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无依无靠多可怜。夫子只授课业,碍于我是女孩儿,不过单辟个院子给我。我在外,连个贴心的婢女都没有,事事靠自己。”她把手往前一摊道:“瞧瞧我这双手,谁能猜到我是谢家的女儿?”
几个人探着头看,看完了纷纷嗟叹。虽不至于太过埋汰,到底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不一样。昙生啧啧咂嘴,“怎么不许带仆婢呢?浆洗衣裳什么的都要自己动手吗?”
“可不是!”弥生说,“我觉得夫子太过严苛,有点不近人情。叫我阿耶听见了又要骂我,可我当真不愿再回邺城了。我又不入仕,拜什么师呢!索性传授权谋倒好,那夫子只教我些无关痛痒的东西,整日老庄,听得脑子都木了。”
莲生在她脸上细打量,“幸而没祸害了面孔,和走时没什么大不同。”
弥生长了副令人艳羡的脸架子,八岁上坊间就传她神光动人,亘古所无。如今六七年过去了,越发的出挑。是那种浓淡相宜的美,不打扮时荣华浅驻,然而一妆点,又是别样鲜焕的光彩。
她自己倒不觉察,性子有点慢的人,对什么都迟迟的。尤其到了太学,很少在梳妆上花心思。又未及笄,总是一头丱发低垂。床头的海兽葡萄镜长远没擦了,边缘起了锈迹,临走才托师兄带到首饰铺子重新打磨。好在年后有指望,等上了头,要打扮也有名目了。否则总感到不好意思,半大的丫头,太入时了免不了落个俗丽的名儿。
三叔父家的玄生视线飘忽忽落在半空中,莫名其妙蹦出来一句:“还不如在闺里念念佛!入了道,心生莲花,不染尘埃。”
另四个人面面相觑。大邺尚佛,从她们的名字里就能窥出一斑。只是还未出阁的姑娘,太过痴迷佛法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琴棋书画也可以琢磨琢磨,做什么非要参禅悟道?真要四大皆空了,日日青灯古佛,那活着还有什么趣儿?”弥生笑道,又转脸问莲生:“年下佛生可有消息?”
莲生摇摇头,压低声道:“你是知道的,你母亲不待见她。眼下嫁得又不得意,我料着,心里怎一个恨字了得!只巴不得老死不相往来,哪里还惦记娘家的好处呢!”
弥生怅惘不已,果然生在望族,待遇也分几等几样。因为一直很喜欢佛生,她只顾着替佛生惋惜。她明白父亲这样做的用意,不过借此巩固与慕容氏的关系,好为后面入官的谢家子弟铺路。四大家族中只有他愿意将女儿嫁给残废,这是多大的忠心!他在向神宗皇帝示好的同时,把佛生当作贡品祭献了出去。
少年人的想法总是很单纯,爱憎分明。道生很是不屑,她素来看不惯佛生那副天下人都欠了她的模样。嘲讽一哼,话里也带了轻蔑的味道,“我实话实说,你们别呲达我。佛生本就是妾室养的,出身上差了好大一截子。康穆王殿下不过是瘸子,又不是傻子。要不是有疾,哪里轮得到她去作配?她如今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我倒好笑了,莫非她不嫁王爷,却愿嫁个贫民?只怕届时又另有说辞,怨恨将她贱配了,不拿她当人看。谢家生女为后,但也没把庶女算在里头。她人不大,心倒不小。莫非还指着往上爬,想要一步登天吗?”
这话不无道理,一个曾经战功赫赫的王,即便受伤残疾了,仍旧是不可小觑的贵胄。佛生嫁了他,哪里就能辱没了她呢!
昙生知道弥生维护姐姐,怕道生没头没脑这一通伤了姊妹和气,忙打岔道:“她过门三年了,我料着该有子嗣了吧。可惜没有书信来往,高阳的情形也不得而知。”
不知怎么,众人都怏怏缄默下来。莲生和玄生凑在一块儿议论初七互赠华胜的老理儿,弥生从屏风的缝隙朝外看,奇道:“诸位阿兄都在,唯独缺了四兄。”她回头问:“人哪里去了?”
众人满脸无奈,“不知又在哪里醉生梦死呢!”
祁人过年很有讲究,年初一清早,全家老小穿戴端正祭祀贺拜,从年纪最小的开始喝屠苏酒和桃汤水。弥生手里颠腾着那颗生鸡蛋,半天没敢下嘴。到最后还是母亲拔了簪子两头凿出洞来,逼着她吃下去的。
生食鸡蛋有个名头叫“炼形”,再吞上七颗赤豆,据说能避除瘟疫。再者是绑敷于散,用雄黄加蜡调和,做成丸子大小。初一早上男左女右的佩戴,能慑鬼,趋吉避凶。
若照着相传的老规矩办更为复杂,五十年战乱,到如今已经是精简了。原本还有挂桃符、画鸡、拿钱串子打粪堆等等,实在是名目繁多。一早晨下来热闹够了,人也焦头烂额。年纪小的时候盼着过年,过年有新衣穿。年纪稍长就失了兴趣,看底下侄儿侄女戏耍,不免有白驹过隙感慨。
弥生在太学待了三年,习惯了安静的生活,人多一闹腾就有点吃不消。好歹该忙的都忙完了,搬个杌子走到巷堂里,一个人背靠着墙晒晒太阳,也不亦乐乎。
她眯着眼睛仰头看,屋顶的积雪衬着碧蓝的天,云是薄而淡的。这样如诗的年华,倘或养在深闺里,不用每日点卯读书,那才是最惬意的人生啊!只恨夫子怪异,收她为徒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弄得现在这样不上不下,辞又辞不出来。她几次想问问,是不是父亲什么时候不小心得罪了乐陵王,所以他要这么处心积虑地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