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骤惊(第4/5页)
他忍不住要骂她笨,转念想想自己偏偏就爱她的榆木脑袋。万一不留神骂聪明了,岂不适得其反?他颓败地倒回隐囊上,扭过头无奈望着她,“你就在那里站干岸,看我一个人耍猴吗?”
弥生还是愣愣的样子,心里只管盘算起来。他一直叫她恨得牙根痒痒,趁着他不能动弹,新仇旧恨算一算,能讨回来多少是多少,横竖算赚的。
她欢快地跑过去,他再次试图起身,她却没有搭手,不过眯着眼睛把他从头审视到脚,啧啧道:“夫子的伤势真的很重吗?瞧着怎么不大像呢?”
他回过眼来,唇角含笑,“你是打算欺师灭祖?”
他笑得她汗毛直竖,看来好耐心要用到头了,再这么下去难保他不光火摔东西。弥生懂得见好就收,也很明白变通的好处。要找碴儿哪里找得完?这处行不通换条道走也是一样。因点头哈腰上去托他,他身子沉,她托得胳膊都酸了。中途放开是不行的,要是直挺挺砸下来,不把脑子砸坏,伤口也得崩出血来。她哀哀叫着:“夫子你腰上使点力啊!”
“我腰上没力气。”他叹了口气,“你知道什么叫力不从心吗?全靠你了,你卖力些,好歹能成事。”
她换了肩头来顶,喋喋抱怨着:“酸死了哎。”
“又不是头一回,歇会儿就好,眼下可不能掉链子。唔,快成了。”弥生是个傻子,她不懂里头玄机。慕容琤自顾自地窃笑,忖度着自己是越发回去了,嘴上吃豆腐吃上了瘾。要是现在廊下有人,隔窗听见这段对话不知怎么猜测呢!他越想越高兴,“哪里酸?怎么个酸法?为师给你揉揉……”
弥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他搀到堆叠起来的铺盖卷上。才一放松就看见他伸过来的手,细长优雅的五指,卖相虽不错,蓄谋却不太好。她忙不迭掸开了,想起来他刚才的话似乎在哪里听过,仔细回忆一番,两手一拍,拖着长音恍然大悟。
上回听壁脚听见仓头和二王妃说情话,遣词造句可不就差不多嘛!她飞红了脸,扭捏着咕哝:“夫子怎么这样坏!”
他一味地微笑,“我哪里坏了?”
她不好明说,扭身过去开食盒盖子,把海棠花盖盅端出来,拿把银匙插在里头往他面前推了推,“夫子用饭吧!”
他腰往下一塌,不无惆怅道:“伤的地方真不好,牵筋带骨的,只怕举不动勺子。”
他胡诌起来简直不打草稿的,今天没少看到他动手,有本事压她脖子揩她的油,一个汤匙竟有千斤重,便举不起来了?弥生看他是个伤患不和他计较,絮絮叨叨地揽过盖盅来,舀着羹汤一口一口喂他。看他脸上得意,心里不服气,使坏越喂越快。可怜了温润如玉的乐陵君子,狼吞虎咽尚且来不及,几乎要被她弄得哽死,终于受不了了,一把压住了她的手,边咳边道:“你这逆徒!”
弥生眉开眼笑,“夫子应当谢谢我,喏,你看手好了!”
他反正是拿她没办法的,刚才一点残羹落在褶裤上,位置还那么凑巧。他抬眼看她,她抽出手绢便要过来擦。他大大惊惶起来,腿脚麻利地跃下了床,“我自己来!”
她咦了声,“我上辈子一定是大罗神仙,夫子昨晚还卧床不起的,眼下居然活蹦乱跳了!”
慕容琤窘得老脸通红,伤确实是伤了,自己人下手留余地,因此不像散播出去的那么严重。他原本还想多延挨一阵子的,谁知这么快就被她拆穿了。这丫头面上糊涂,要紧时候还真有些歪才。
她是第一次看见他这样无措,夫子天生长了张雪白的面孔,平常看他优哉游哉的,情绪没有多大起伏,可是稍有一点风吹草动,立时就变成下了滚水的虾。弥生忍不住欢欣鼓舞,他平时占了她多少便宜?总算叫她扳回一局来,那是亘古从无的颠覆性胜利啊!
“不过夫子昨晚装得很像,”她悻悻道,“骗了我不少眼泪呢。”
他弄得这一身料理不干净,索性全都换了,走到插屏后边挑衣裳边道:“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要演这出戏?”
弥生笼着袖子倚在雕花隔断上,琢磨下才道:“眼下王府仪卫重又回来了,建也建得师出有名,夫子为的不就是这个?”
他手上一顿,恰好她就站在正对面,透过围屏的间隙一眼就可以望到。她脸上波澜不惊的,谈论这个像吃萝卜青菜一般稀松平常,他却隐约觉得心惊。她现在大了,懂得往深处看待事情的真相。照这样的发展态势,他以后再想敷衍她只怕不易。
“也不尽然是为这个。”他缓缓道,“那天大王耳提面命地要我送你到他府上,他的寿宴要到了,再不想法子怕推托不过去,只好出此下策。”
他束着襟上衣带踱出围屏,太阳斜斜地从门槛上方照进来,照在他的麻履上。弥生只觉悲切,一半是自苦,一半是为他难过。果然龙困浅滩,被逼到这地步。她垂下头,“是我带累了夫子。”
明明不是这样的,是他的私心硬把她拉进这场战争里,该良心不安的是他。然而他不能说,只恨生不逢时。如果是乱世之中倒也好了,奈何四海升平,根本没有机会直接动用武力。他罢了兵权之后彻底蜕变成了个文人,既然是文人,便只能耍心机打算盘,因为没有别的捷径可走。
他挪到她面前,“造成今天的局面,责任在我。如果当初没有把你带到晋阳王府,怎么会有现在的尴尬。”他握上她的手,“我反悔了,我舍不得了。”
她抬起头,潋滟的一双大眼睛,“真的舍不得?”
他万分真挚地点头,俯身吻她的眼睛,“细腰,我心里的苦你看不到……”
一点咸味从唇瓣蔓延进来,他知道她哭了。他伸手揽她,不轻不重的分量压在他胸口,凛冽地痛。他咬牙忍着,越痛越记得深,应付过了眼下,将来再用尽全力挽回。弥生心软,只要爱着他,兜个圈子,最后终会回到他身边的。他替她擦擦泪,笑道:“这下子知道我为什么把左右都打发出去了吧,平常人多,太学里也好,王府里也好,总在众目睽睽之下。像现在如今这样单独相处,说话行动都不用避讳,难得地松快。”
她嗯了声,攥紧他的衣袖。其实有好多话要问他,可是莫名害怕,怕问出她不敢直视的结果来,于是情愿苟且偷安。这样美丽的春日,彼此都小心翼翼维护着,打破宁静便是罪恶。
他带她出门,静观斋是他的院子,布置很是雅致。长长的一道抄手游廊,尽头是个青瓦八角亭。亭外有片草地,当中孤零零立了棵榆叶梅。那树生得好,约莫有两丈高,花繁色艳,密密匝匝缀满枝头。一片空旷里平白多出个风景来,叫人觉得惊艳而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