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她住的是单人病房,环境清幽,设施也很好。

孩子生下来,当天带回寘台了,据说睡醒了就吃,要是放在她身边,会折腾得她休息不好。没爹的宝贝,分外的疼爱。两个奶妈子四个保姆围着转,困了就睡在大人怀里,床上几乎不躺,弄得愈发娇气。这么点孩子养刁了,抱着不算还要摇,不摇就哭。

冯夫人隔三差五送过来让她瞧,淑元嘟着小嘴,眼睛乌黑明亮。南钦伸出一个指头摸她的脸,她懵懵懂懂,也不知能不能认出她是她母亲。

奶妈子是移动的奶瓶,小姐一哼唧就撩衣服。冯夫人说这些乳母每天吃炖爪子鲫鱼汤,奶里营养多,淑元渐渐就白胖起来。过了十来天称一称,多了半斤。冯夫人笑着说有些“压手”了,小孩子不说重或沉,要说压手,希望她能越长越好。

关于南葭,她现在已经从零和路搬出去了,回到白公馆,虽然不以太太的身份,借助着嘉树的由头,寅初总有一天能接受她的。

“我不着急,人在他跟前晃,他想装看不见也不行。”南葭笑道,“可是他觉得我现在的安分都是装的,我进一尺,他退一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复婚。”

他是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暂时抵触是会有的,至少他父母逼他再婚,他连相亲都没回去,说明他潜意识里还是认可南葭的。南钦拍拍她的手,“他不信,你就证明给他看呀。几个月不行就几年,总有一天他会相信你的。”

南葭那时候的荒唐只是向往自由的生活,外面走了一圈,见识过了,不过如此,心也就定下来了。

她看了南钦一眼,涩涩道:“其实我知道,他之所以让我回去,还是看着你的面子。我一直留在你的产业里总不是办法,他心里还是喜欢你。”

南钦道:“你这么说是要让我无地自容吗?你和他有过六七年的婚姻,你们有感情基础。前阵子时局动荡,他接你回去是担心你的安危,你怎么扯到我这里来?”她挪了挪身子,看窗外蔚蓝的天,“良宴出事后我才懂得珍惜眼前人,姐姐,不管有多难,你一定要挽回寅初,他才是你可以依靠的人。”

南葭愁眉苦脸地叹气,“我怕他嫌我脏,不敢靠近他。你晓得,有些男人很介意的。没了贞洁,他连看都不愿意看你一眼。”

“姐夫不是这样的人。”南钦安慰她,“就算有芥蒂,看你变了,总有一天他会原谅你的。”她现在习惯往好的方面揣测,比起良宴的杳无音讯,南葭和寅初的那点隔阂算得了什么!

一时缄默下来,正值医院食堂送餐的时间,她们每顿只打一瓶水。产妇的营养靠医院的伙食跟不上,寘台会派人送菜,每天鸡汤蹄髈轮换着来。今天揭了饭盒看,里面有一只红烧甲鱼,南钦和南葭有点为难,谁都不敢吃,估摸着要倒掉了。这时候门口进来个人,穿着厚大衣,绒线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只剩两只眼睛在外面。

“冷死掉呃!”那人脱了全副武装才看清是锦和,她跺了跺脚,小羊皮靴子噔噔响。看见南葭叫声阿姐,对南钦笑道,“没想到是我吧!我回来了。”

说起来她一走半年,也不知道去哪里了。南钦撑起身子,“我当你蒸发了,打了很多电话都找不到你。”

她唔了声,“我上华北去了,参加抗战。”凑过来看,“你们吃饭么?带上我。”南葭忙叫佣人添饭,她拖张椅子过来,筷头一下捅进甲鱼壳里,笑道,“在那里都饿瘦了,饭也吃不好。现在看见肉,我连命都可以不要。”

南钦赶紧往她碗里添菜,“真是弄得难民一样,难怪突然就不见了,我还以为被家里押解回去了。你到前线干什么去?发传单吗?”

她说不是,“伤亡的人多,医疗队里的护士不够用,我们过去也能帮上忙。”

南葭怕说到华北又勾起南钦的情绪来,打着岔叫锦和多吃。锦和从口袋里掏出个红布包,往南钦手里一塞道:“我回来听说你养小囡了,这是我给外甥女的,我也做阿姨了。”

南钦打开来看,是一枚金锁片和一副连着铃铛的金手镯。她抿嘴一笑,“下月初二到寘台来喝满月酒,我就不另请了,到时候盼着你。”

锦和点头道好,“大帅府的厨子手艺不错,甲鱼烧得很入味。”

南葭给南钦舀汤,抽空问她,“你许人家了伐?什么时候能吃到你的喜糖?”

她回回手,“嫁人急什么啦,缘分到了自然就嫁掉了。”

南葭道:“我看她和良泽很般配,顾家也是簪缨世家,说起来家事是轧得过去的。”

锦和嗤地一声,“冯良泽?我们认得的,不来事,别琢磨了。再说我怕了冯家了,万万不敢招惹。上次冯良宴来问我要共霞路的钥匙,口才真叫好。我立场是很坚定的,说了不给,最后他恐吓我,说我拐骗良家妇女,要把我送到巡捕房去。你们评评理,骗不出来就吓唬人,反正我不是对手。”忽然意识到了,拿眼神询问南葭,南葭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了。

南钦倒没有什么异样,笑道:“亏得你把钥匙给他,让他学了一手好菜。”又问,“你现在回来,是不是华北的战局都平定下来了?那些联匪都扫荡完了么?”

锦和应个是,“已经没有伤亡了,战争结束了。”

都结束了,锦和回来了,可是良宴依旧没有消息。南钦背靠着床架子,觉得希望越来越渺茫,也许她应该接受现实,良宴真的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她的刀口愈合得差不多了,二十来天便可以下床走动。良泽来的时候她说想出院,他去找了大夫,经过一番检查,办了出院手续。

临近年尾,寘台热闹起来。淑元的满月酒也开始张罗了,南钦诸事不用过问,来了亲朋也只是房间里接待,基本不下楼去。一个人沉默惯了,时间一久就有点扭曲。她失眠的情况没有改善,最多睡两三个小时就醒了,然后睁着眼睛一直到天亮。淑元的哭声也让她烦躁。她不愿意见她,见了怕想起良宴。

冯夫人很担心,唯恐她这样下去会丧命,吩咐人把卧室里有关良宴的东西都搬了出来。看着满箱的遗物,冯夫人泪流满面,帕子捂住了口,忍痛转过身道:“都烧了吧,早该烧了。死人的东西和活人放在一起,她怎么能走得出来!淑元已经没有父亲了,不能再让她失去母亲。”

几个佣人把箱子抬到山脚下去焚化,她下楼来查问那些东西去了哪里,大家敷衍她,她站着发了一会儿呆,然后重新回了房间。

她开始服用安眠药,一颗不够吞两颗,必须依靠药物才能睡着。脑袋里发空,她有时候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伤心难过。是为了良宴吗?可是她连他的脸都想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