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小洋楼里一片寂静。咔哒一声, 年久失修的窗把手松动,半圆形的窗扇划开,外面吹进带草木气息的暖风。

林玉婵指尖有点发颤, 好像突然被丢进波涛中的轮船, 晕头转向辨不明方向, 地板在晃,墙壁在晃, 她的心脏在横冲直撞的晃。

一整栋洋楼……

一整栋带花园的小洋楼……

上海法租界黄金地段的一整栋花园洋楼……

要不是容闳带来的那本官札如假包换, 她简直要怀疑他是不是发癔症了。

许久,她开口。

“容先生, 您别冲动。做官很花钱的。”她撂下笔, 认真说,“要租个体面的宅院, 要置办很多衣服鞋帽, 要准备各种赠礼打赏, 要雇私人车轿,要请助理文案……”

都是她旁观过的、赫德的做派。大清官员收入虽高, 但一切办公成本都要自理, 朝廷不管报销。

“……而且, 乡里人、亲戚邻居, 会来打秋……不不,来贺喜, 总得表示表示……”

容闳笑出声, 翻过那本官札,指给她另一样文书。

“曾公托我购置机器之资, 款银六万八千两,这是领款凭证。另有赠银五千两, 充作个人安置旅费杂费等花销。林姑娘,你多虑了。”

他又转向目瞪口呆的常保罗和众伙计,和颜悦色地道:“你们都不用劝我。方才我已经有足够的时间‘三思’过了。博雅这个家既然没有散,我就委托给林姑娘继续经营。别人可能觉得这个做法匪夷所思,怀疑我为什么会将这许多资产转让给一个未婚女孩子。但你们和她相处一年有余,也知道她并非寻常闺阁女子,可以与之共事。如果有不愿在她手下做工的,可以离开。但我衷心希望大家能继续聚在一起。等明年我完成使命,回到上海,还能回来喝杯咖啡。”

他笑着招呼苏敏官。

“根据租界法律,转让一亩以上之建筑地产,需要见证人至少五名。敏官,你做这种事应该不是第一次了,应该知道签字格式吧?你先来,其他人照抄就行了。”

苏敏官点点头,罕见的有些思维断片,只能先微笑。

……有点后悔刚才对容闳冷嘲热讽了。

假洋鬼子不按常理出牌。他今日又长见识。

苏敏官脸上笑意扩大,眼含神采,不动声色检查容闳的文书。

“这样一间洋楼,每年房捐税费不少吧?”他忽然说,“里里外外,要保持得这么漂亮,维护费用……”

“每年二百两往上。”容闳笑了笑,“林姑娘,别让我失望哦。”

林玉婵依然觉得在做梦,毕竟这里傻兮兮张着嘴巴的,不止她一个。

苏敏官伸手指,轻轻点点她后背。

“林姑娘,”他凑近,低声说,“养不起可以卖给我。我出银元三千,包税费。”

林玉婵倏然梦醒,瞳孔一缩,喊道:“我养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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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一个月,容闳还照常住在小洋楼里,但已经完全不管生意。在他消失期间遗留下的少数账单、贷款、法律文书,他闭眼签字,用曾国藩赠的款子快速处理,然后再也不过问一句。

他就像个喜新厌旧的大渣男,把糟糠之妻一脚踢开,一心扑在新欢上。

上海广方言馆英汉教材的编写,本来还有三个月收尾,他日更万字火速完结,质量一点不逊。据说赫德看到之后,当场对他道歉,后悔当初没录用他入职海关,想要高薪聘请他做学校教员。

可惜还是争不过曾国藩。赫德为此郁闷一整天。

容闳修改了自己的作息,不再睡懒觉,每天清晨出门跟人约谈、商讨,上海有名有姓的西洋工程师全都拜访到,每晚拿回厚厚的资料文件,如同打鸡血,点灯研读到深夜。

好好一个文科学霸,在耶鲁时天天为微积分头疼,过了不到一个月,几乎自学成为一个全科工程师,说起世界前沿机械头头是道。

然后,他邀请各大洋行工厂的专员,豪爽地公款招待,请他们牵线搭桥,帮忙介绍靠谱的西洋机械制造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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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看我手里这枚针。这是中国匠人手作的土针。需要将铁丝磨细、锉尖,然后一个个地钻针眼,成品又粗又钝、柔软不耐磨。”

洋楼花园里,容闳穿着绉纱长衫,手举两枚绣花针,激情四射地用英文介绍着。

“而这一枚,是西洋进口的的机制洋针,纤细而坚硬,光滑而锐利,而且价格远低于土针,一百根仅售银元三分。洋针进口没几年,市面上土针绝迹,制针手艺人全失业。我这枚土针还是花了一上午时间,从一个老太太家里讨到的。”

众洋人看着他手里的两枚针,发出饶有兴致的哦哦声。

“偌大中国,眼下完全没有自己的制造业。”容闳来回走动,说,“一匹绉纱、一枚螺丝钉、乃至一根针,都极度依赖进口。瑞典火柴迅速取代火石火镰,煤油灯淘汰土油灯,洋布压制土布,就连博雅精制茶叶罐的绘制颜料,那些女工们也自行改用洋绿洋红,着色长久,好用又好看。

“诸位,如果你们能够将西洋机器带到中国,开辟这个需求巨大的市场,那将会是西方和中国的双赢。以后中国人自行生产的每一样器物,都有贵行的一份功劳。如今在下有大清国家财政做后盾,钱财上诸位大可放心,我会不吝花销,购置最先进最耐用的机器。当然,诸位从中获得的佣金,也会十分可观。”

容闳笑容满面,面对一众洋商,诱之以利,试图说服他们提供最好的机器。

洋人们哗啦啦鼓掌,表示对容闳的演讲深受触动。

但是,当容闳提到请他们牵线联系机械厂的时候,洋人们笑着离席,开始饮酒、社交、说闲话。

堂堂耶鲁学霸,像傻子一样,被人晾在一边。

洋商都是人精。都知道洋货已经渗透到中国日常的方方面面。大清百姓微薄的收入像沙漏里的沙,一点一滴输入到外国。

导致整个国家的出口和金融完全被列强操纵,利权不能自主,每年贸易逆差递增。

对洋人来说,这才是最舒服的状态。

帮助中国建立自己的制造业,然后坐等中国民族工业自行健康发展,和洋货竞争?

这种“为他人做嫁衣裳”的傻事,谁揽,谁就是整个西方社会的叛徒。

容闳枉自花钱操办一场高端酒会,收获一堆勉励的客气话,真正愿意提供帮助的洋商洋行寥寥无几,有些明显是打算骗他钱的。

送走各位洋商,容闳黑着脸,气得把剩下的洋酒对瓶吹了。

林玉婵默默帮他收拾盘子。

她抬头看看墙上爬满的常春藤,依旧有点恍惚。

“我是拥有小洋楼的女人了”——这个念头,一天几遍的在脑海里闪过,开始像是白日梦,随着时间的推移,才慢慢变得真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