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克劳福德督查抬头分辨。盥洗室门打开一个小缝, 硝烟弥漫,似乎有一个人影迅速蹿出来,汇入到惊慌的人群中。

不知何人, 用口音古典的英语大声叫:“露易丝小姐绝非心悦于汝, 懦夫!汝死心罢——”

懵圈的人们难以置信。

争风吃醋?手`枪决斗?都十九世纪了, 怎么还有如此复古的剧情?

但方才交际花露易丝小姐短暂现身音乐会,招蜂引蝶一大堆, 引来各位太太不满, 人们记忆犹新。

颠地大班手里握着那把缴来的中国人的枪,正呆若木鸡, 冷不防手指一痛, 那枪被人毫不客气地夺走。

随后那人奔向出口,把一众绅士淑女推得东倒西歪。

“不不, 是有人行刺, 有中国人……”

几个洋商反应过来, 有人立刻拔出手`枪,朝着人群瞄准, 不敢扣扳机。

“雇佣本地黑帮算计华商”这件事, 金能亨自知上不得台面, 也没大肆宣扬。在场众洋人, 有工部局领导,有教士, 有巡捕, 有海员,还有他们的家属……多是来听音乐会的, 对此完全不知情。

“怎么会?这里怎么会有中国人?是哪个仆人如此大胆?……”

克劳福德督查总算有点醒过味来,低声传令:“把船上的中国人都扣下!不许放走一个!态度正常点, 不许打草惊蛇!”

台上的业余乐手们抛下小提琴双簧管,回到工作状态,齐声喝道:“遵命!”

然后训练有素地分散开来。

苏敏官眼看几个巡捕朝自己的方向逼近,闪身钻到绒布窗帘后,冷不防学了句舌,喊道:“洋人要抓中国人啊!快跑啊!”

一下子“打草惊蛇”。中国仆人们吓得惊慌乱叫。

“冤枉啊老爷,小人规规矩矩,刚才什么都没做啊——”

船舱出入口楼梯陡峭,挤成一团,杯盘碗碟砸了一地。

苏敏官扯下腰间黑布,跟着人群往外挤。

一个巡捕扑到他面前。他侧身让过,顺手抢过那人手里的长笛,飞快插进一个合拢的门缝。

那门里是个墩布间,苏敏官看到那告密的驼子,身上还系着围裙,两只手护在身前,满脸惊骇地躲在角落里,不知洋人为何突然翻脸。

苏敏官心念一动,凑上去低声说:“你对洋人没用了,如今他们要灭口,快跑!”

驼子心里有鬼,自从上了这船就心不在焉,只怕洋人将他用后即弃,不给他好前程。

如今突然有人叫破他内心的恐惧,他顿时魂飞魄散,也顾不得思考苏敏官为何对自己如此宽厚,连声吓到:“那、那怎么办?小的不想死啊!”

“没听到在搜捕中国人吗?让他们抓到你就完了。洋人杀中国人不偿命。”

苏敏官幽幽说完一句,意味深长地朝船舷外的踏板上使了个眼色。

此时中国仆役们惊慌失措,就连不懂英文的也开始乱叫:“洋人杀中国人啦——”

驼子朝苏敏官深深一揖。他心里觉得,这个厚道的船主救了他一次,还不计前嫌地表示自担风险,必定也会救他第二次。

他已经在腐坏的江宁城里死过一次,他不想死第二次。

驼子丢下拖把,弓着那龟壳似的大后背,一路小跑,跳过了踏板,跳上了岸。

立刻有眼尖的巡捕发现了他。三五个人冲上甲板,端起枪,对准那个逃离的黑影。

*

在连绵的枪声和尖叫声中,苏敏官跨到甲板另一侧,从容攀下船舷上的铁梯。

当当当,海关的大钟准时敲响十二下。

苏敏官单手攀着船舷一侧的缆绳,身侧的水波和钟声共振,放射出微小的纹路。他忽然打了个寒战。

子时正。午夜。

这一晚的紧张疲累,忽然像冰雹一样砸中了他。他瞎忙了这许多事,终究没来得及赶回去。

小姑娘怕是对他失望透顶了吧?以为他醉在某个酒楼里,逃避那最后的分别。她也许还到处找过。但谁也想不到,在最后的一个钟头里,他却是陷入洋人地盘,藏身在江面的帆船上。

她多半累得不行,已经回去睡了。

“顺延”的那四个钟头,就这么被他无声无息的浪费掉。

苏敏官轻微叹口气,听到巡逻快艇劈开水流的声音。

很快,巡捕们就会发现杀错了人。留给他的时间不多。

突然,一道强光拂过他后背。

砰!

苏敏官松手,落入水中。铅弹在水流里减速,他将金能亨的皮包挡在胸前。一阵巨力将他推入深水,眼前浑浊一片,搅出白茫茫的水花。。

*

“犯人跳江了!从水路逃了!”

人们很快反应过来。

七八成的外籍巡捕,今晚都聚集在乐队演出现场。行动力可谓空前绝后。

克劳福德督查亲自带队,跳上巡逻艇,铺开照明灯,沿江细细搜查。

案情太混乱,他一时也不清楚搞事的中国人是何来头。但居然敢在洋人俱乐部放枪,简直是活腻味了。

有人架起双筒望远镜,借着海关浮标灯塔的照明,看到了水流中那个若隐若现的黑点。

“就是他!冲!”

岸上曲终人散,看戏的喧闹的中国人都已各回各家,街上只留轻微的烟火味。

快艇迅速逼近。忽然,迎面却划来好几艘乌篷船,哗啦啦,一下把江面堵了个严实。

若碰上落单的华人小船,巡捕们才不会在意,直接撞过去完事。但偏偏面前船多势众,造成大片交通拥堵,拦住了后头几十条夜归的船。南腔北调的群众闹哄哄,询问着前面发生了何事。

克劳福德督查让人喊话:“让开!民船让开!”

可是民船的组织纪律性太差,几艘船谦让一番,有的掉头有的倒车,反而横七竖八地堵住了。

巡捕气得鸣枪,砰砰几声震耳。

舱里跑出来一个婀娜女孩,看到巡捕枪口,夸张地惊叫了一下,却站着没动。

“都……都是自家亲戚,”她一边慌乱地喊,一边朝不远处的“酒神号”张望,“看戏看晚了,这就回家,这就回家!别开枪!”

倘若冲上来“滋扰公务”的是个男的,巡捕多半一脚把他踢下去。

但既然是个无害女子,巡捕也就懒得跟她计较,不耐烦地说:“让开让开,抓捕要犯!不配合的一律以从犯论!”

女孩子抖抖索索地摇船,小船原地打转,半天才让出一条路。巡捕等到耐心极限,用船桨一推,摇摇摆摆地挤了过去。

……

几艘巡逻艇终于消失在远处。林玉婵丢下船桨,趴在船头喘粗气。

她远远看着那艘乱成一团的洋人帆船,再回头看那几艘巡逻艇,连绵的枪声还在耳膜激荡,她焦虑得原地打转,不知道该去哪一边。

她觉得自己像是死抠最后一道大题的考生。用尽一切歪门邪道,差一点就解出答案了,那阵紧密枪响却似无情的校铃,直接把她一晚上的心血化为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