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永定门外, 进京贺寿的驼队一眼望不到尾。苏敏官倚着一棵大柳树,一边分心观察骆驼,一边注视城门口来来往往的行人。

没有他熟悉的身影。

算算时间, 她再磨蹭也应该出来了。就算她跑去便宜坊吃一顿烤鸭给自己压惊, 此时也应该结账走人了。

灰黄色的太阳挂在天上, 缓缓滚动。灰色的土城墙投下笨重的影子。风沙穿过落了叶的树枝,把地上的土石吹得原地乱滚。

苏敏官的心思跟着那些石头乱滚。这几日捻匪作乱, 地方官员剿匪不利, 不敢上报,捻军一度兵临卢沟桥。京城罕见戒严, 查得异常仔细。口音不对都能被盘问半天。

他记得自己幼年时上京。当时也正值什么皇家节日, 喇嘛庙门口排起长长的喇叭,低沉的乐声震得他头疼欲裂。十字路口戒备森严, 全幅披甲的满洲将军纵马扬威, 吓得他险些哭出来。

然后他就怎么也不肯下车, 觉得这京城是天下最可怕之处。

今日再临,心有余悸。

他像一只埋伏在丛林里的虎, 乌黑分明的眼, 盯着城门口的一草一木。

他倏地直起身。

一个马戏团正在过城门。其中一匹马突然受惊, 左冲右突, 鞍镫乱甩,马奴拉不住, 反而被踹倒。其他几个驯兽的连忙冲上去帮忙。守城门的把总营官连忙避到小屋里。

趁着一片乱, 苏敏官假装上去帮着牵马。马戏团的以为他是热心群众,守城门的以为他是马戏团的。在马儿的嘶鸣声中, 他趁机闪入城门,被七手八脚胡乱搜了身, 然后匆匆融入川流的人群当中。

不远处的篱笆墙下,不声不响闪出两个青衣营官,用安徽方言轻声交谈。

“李大人说了,那个红毛洋人背后应有中国人指使。就是这个吧?”

“查出叫什么了吗?”

“走!跟上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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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张目向外望。外面果然已等了一顶小轿。抬轿的轿夫神气活现,穿着宝良府里的统一号服。

林玉婵迟疑,退后一步。

她过了两个月半饥半饱的日子,胳膊腿儿细如麻杆,走两步路就心慌,再要像当初似的抡拳头揍宝良,已经毫无胜算。

她强迫自己静下心,和颜悦色地问:“我到底是怎么洗清罪名的?请你跟我细说说,我好心里有数。”

“就是……就是我阿玛动用关系,另……另咨总理衙门缓颊,放你出来了啊。”宝良笑道,目光四处乱瞟,“我、我阿玛桃李满天下,有人争着给他办事儿呢,自然……自然一切顺利。当然我也跪了好几天……”

宝良今日容色有点憔悴,好像几天没睡好,看她的眼神躲闪,说几句话就赔笑。

“好啦,我这边践约了,林姑娘跟我回家吧。”

几个健壮的婢子跟上来,半拉半拽,把林玉婵往门口的小轿子里塞。

林玉婵:“等等!”

一个行人侧目。

宝良的神色狰狞了一瞬间,朝那行人喝道:“我接我自己媳妇回家,看什么看!”

他现在有婚书在手,可不算强抢民女,算合法接亲,谁敢有意见?

刑部的人全都眼瞎耳聋,一点没拦着。林玉婵出了这个门就和他们没关系。

林玉婵被人推进小轿,掀半个帘,认真看外面景色。

灰色的墙,土色的路,远处喇嘛庙的白塔金顶。小贩拖长了声音吆喝磨剪子戗菜刀。

轿子在一个小四合院门口停下。

林玉婵怀疑地问:“裕大人府上?”

“不不,是个别院。”宝良殷勤让她下轿,“先住两天,洗一洗,养一养。你看你都瘦一圈……”

院子里倒是新打扫过,里外两进,墙面有新漆,地上落叶扫在角落,石砖地上仓促摆着几盆花。

一个大麻袋,歪七扭八地堆在敞开门的堂屋墙边。看体积,像是自己之前带来的行李盘缠。

林玉婵屏息而立,过了几秒钟,才平心静气,对宝良道:“既然是裕大人运筹帷幄,救我于水火,我理应前去拜谢。你们不是最讲礼数吗?怎么不带我去见他?我做了你家媳妇,也总得拜见公爹吧?”

宝良用食指抹了抹冬帽缝里的汗,笑道:“他……可能还有点生你的气。最好别见。先让他适应适应。”

林玉婵心想,裕盛出手救她,反倒生她的气?

她敷衍:“先让我看看行李少没少。”

说话间,林玉婵已经迈入堂屋,检查自己的行李。

除了随身银两和铜钱不翼而飞,其他东西倒是一样没少,连个梳子都胡乱丢在布袋里。看来刑部的人知道她没什么油水,抄东西也抄得很马虎。

宝良凑到她身后,笑问:“喜欢这里吗?”

他这一个月过得不痛快。父亲裕盛大概是犯了太岁,莫名其妙被李鸿章摆了一道,焦头烂额应付不暇,白头发都多了一大把。他这个做儿子的,原本是回京休假,打算好好放松几个月,此时也不得不床前尽孝,承担起照顾老父的责任。没时间去探望他心爱的姑娘。

裕盛脾气上来时,随意打骂呵斥,罚跪罚写字,他也得受着。

但在他心里,希望的小火苗始终未灭。他多日的等待守望终于开花结果。林姑娘获释了!

当然,他不上朝,其中因由他也弄不清楚,也许就是太后天威难测,谁说得准呢。

他付出了无数努力想要把她救出牢狱,眼下她机缘巧合,提前获释,虽然有点打乱他的计划,但也算是殊途同归——说不定是老天爷见他心诚,有意推他一把呢!

宝良也不说破,等着姑娘感激涕零。

这个金屋藏娇的别院是仓促收拾出来的,虽然不大,里头铺陈了不少珍玩,应该比她在上海那个小破楼要舒服得多。

他摆着灯烛红纸,美滋滋地看着她拆行李,心想等生米煮成熟饭,她就算知晓自己案情的真相,估计也闹不动。

宝良忽然看到林玉婵拿出个漂亮的男式小帽。他眼一亮。

“马聚源的帽子!给我的?”

不由分说抢过来,摘下自己头上冬帽,把这新的往脑袋顶一戴——

林玉婵一瞬间来火,冷冷道:“这帽子是南方人戴的,您怕不合适。”

宝良是个典型旗人大扁头,把那帽子往脑袋上扣了好几次,果然尖尖的扣不下去。

他没好气地扯那帽子:“为什么不买个大点……”

突然,咔哒一声轻响,脖子上冰冰凉。

宝良意识到那是什么东西,当场有点腿软,两只手立刻举高,“林姑娘,你……”

她来一趟北京,怎么还会带这东西??

抄没行李的时候没发现吗?下人取她行李的时候没检查过吗?

“林姑娘,你哪里对我不满意,你这是谋杀亲夫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