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来到客栈的第079天

软绵绵的小绒团在晴空下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路的尽头。

梦境在他离开的瞬间分崩离析,碎成无数灰暗的碎片,绕在陆封识身周起起伏伏,最终融成另一幅画面。

画面里还是钟山。

天上乌云沉沉,四周寒风簌簌,湖边的小花失去了曾经的温柔,枯败落在湖中,却已经没办法在死气沉沉的湖面上掀起一点波澜。

这是辟邪离开钟山的第二天。

他的离去,似乎把这座山所有的生机都带走了。

陆封识在角落里睁开眼,这次他不是第一视角,而是成了梦境里的第三人,以旁观者的身份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独自坐在山巅上,龙尾微卷,看着远处翻涌的云雾怔怔出神。

他在等日出。

这个时候本来就是日出时间,陆封识并没有等太久,很快看到有淡淡的暖光从天的那边浮现了出来。

天光乍破。

接着就是层层叠叠的金。

很漂亮。

但陆封识看着,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缺了什么呢?

陆封识想了许久,终于想到了——

他卷起的龙尾上,缺了一只有着灰白绒毛的瑞兽崽崽,周围也太安静了,缺了那只话唠小崽崽的声音。

陆封识在自寒山冽水中与风雪为伴了数千年,早已习惯孤独,从不觉得独身一人是件有多让人无法忍受的事,但在感受过有人陪伴的滋味后,辟邪的离开,让他突然觉得一颗心仿佛缺了一块,空落落的。

漫长的岁月里,他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孤独,也知道了什么是想念。

他好像……想辟邪了。

这种前所未有的陌生情绪,让陆封识觉得有些烦躁。

他纵身沉入冰冷的湖底,借着刺骨的冷意,才把那种无措慌乱的感觉从心里拨了出去。

陆封识在湖里待了很久,出来时已是第三天的日暮时分,他抬眼,没看到暮色赤霞,只看到一片茫茫的血雾,和底下无数破碎的烟尘。

沉睡不过两天,世间颠覆仿佛炼狱。

这是怎么了?

风把远处的声音带过来,他在里面隐隐约约听到了辟邪的名字。

“天谴……镇煞……”

“辟邪……乌弋山上……法阵……献祭……”

模糊不清的几个词,已经足够陆封识在心里拼凑出事情的原貌。

天道不满世间凶灵肆虐,即将降下天罚。

而辟邪以自身神魂为祭,在乌弋山上设阵镇煞,想要阻止天罚的降临。

陆封识的身体反应比意识更快,几千年来第一次离开钟山,疾行去往乌弋山。

穿过乌弋山上结界的同时,看到一束耀眼的光从山巅之上破空而起,它穿破层层血雾,朝八方席卷而去,所到之处血雾退散煞意消解,世间终现天光。

天光万顷里,陆封识终于到了山巅,也终于看到了辟邪。

整个山巅都刻着法阵,无数根金线从里面蔓延出来,把辟邪层层缠绕在中间。

他闭着眼睛,光洁温润的双角从中间折断,失去了原有的光泽,背上双翼破碎,一身绒毛被血浸透,看不出以前柔软蓬松的模样,只剩下一团团狰狞的斑驳暗沉。

法阵就要结束,辟邪身上的金线渐渐淡去,上面的光芒明明灭灭,就像是他脆弱的呼吸。

他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

陆封识的心骤然缩紧,他想唤辟邪的名字,喉咙却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扼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但无论什么时候,辟邪总是能在第一时间里感知到陆封识的存在。

他睁开眼睛,看向陆封识,也有许多话想说,想说的话在心里来回翻转,最终只说出四个字。

“我好疼啊……”

这四个字,辟邪在钟山时和陆封识说过很多次,被树枝勾到绒毛了要说,不小心踩空摔倒了要说,夜里风凉被吹得冷了也要说。

这是只怕疼到了极点,而且惯会撒娇耍赖的娇气绒团。

但他在选择献祭自身的时候,一点犹豫都没有,义无反顾。

陆封识仿佛被定住,僵硬地站在那里,手指随心脏一起,颤得厉害。

辟邪极度虚弱,身子摇摇欲坠,勉强撑着看陆封识。

“对不起啊……离开钟山的时候,本来答应过你会尽快回去的,但现在好像是要食言了,你千万别怪我。”

“不过你怪我其实也没用,我要走啦,应该……应该是没办法再回来了,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狼狈很难看?忍忍好啦,反正……你很快也看不到了。”

“能在最后的时间看到你,我心里其实还挺欢喜的,就是还有一件事……”

辟邪抬爪擦去七窍渗出来的血,朝陆封识笑了一下:“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他的声音很小,轻飘飘的,仿佛被风一吹就要散去,但里面的期待和温软一如从前。

山上的风骤然卷起,簌簌风声响在周围,刺得陆封识眼睛生疼。

他终于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是他自己都没想到的沙哑。

“陆封识。”

“陆封识,陆封识……陆封识。”

辟邪来来回回说着他的名字,似乎要把他刻进心里一般,声音最初时还带着故作轻松的笑意,后来越来越轻,越来越低,到最后,隐约带上了哽咽。

“陆封识,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不是只有这二十多天,我喜欢你喜欢了很多年,也躲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偷偷看了你许多年……”

“早知道这样,我就不犹豫那么久了,早点去找你,这样的话,好歹我还能陪你稍微久一些。”

“我不怕死,也不后悔我做出的这个决定,但是我真的……好舍不得你啊……”

“……”

阵法上金色的光芒一点点倒退,辟邪艰难地喘息着,脸上随着浮起浓郁的死气。

“你还记得我之前说过的那些话吗……我说,要是哪天我生命耗尽了你就忘了我,连我的名字都不要记得,然后继续走你以后的路。”

“陆封识,再见……不,是不见了……”

“忘了我,别等我啦……”

他太虚弱了,这些话说得异常艰难,眼里本来就已经微弱到了极点的光随着灰败下去,他看着陆封识,用尽最后的力气,朝他笑了起来。

这笑并不好看,沾满泥泞血污,被疼痛无意识的略微扭曲。

陆封识看着,在这一瞬间,突然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极尖锐的东西刺到了一般,那种疼难以言说,融进血液渗入五脏六腑又刻在骨子里,疼得他眼前模糊一片,几乎快要站不稳。

自以为无情无欲的烛龙,在这一刻,终于明白了什么是痛彻心扉的滋味。

“我是辟邪,路经钟山,想在山上借住几日,可以吗?”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肯定是烛龙,我早就想见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