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三更合一
花辞树没有想到西淮会答应得这样干脆。
他几乎没有迟疑就将花辞树手中药粉接下,当着他的面,咽入喉中,干干净净。
“够了吗?”
少年抹了下唇,又从桌面的茶壶中倒了杯温水饮下——迷梦草遇水药效扩散会更快。那种腐蚀肺腑的痛处立时传来,西淮眼前一黑,但还是忍住了,只很轻微地皱了一下眉头。
花辞树静默地没有说话,西淮手指微微发抖地按住了剩余的另一只药包,略显艰难地划到自己跟前。
然后揣入怀中,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从始至终,花辞树都没有再说一句话,恍若出神一般默然坐在那里。
过了很久,西淮的身影都要消失在客栈视线尽头的时候,身侧的粉衣少年刺客才问道:“领主……要追么?”
“……”
花辞树没说话,闭了闭眼。
“好久没有听到过这句话了。”
神秘淡漠的上京领主低声喃喃,他仿若出神般低语:“‘我不想与你相互亏欠’。为什么……世上总会有能够说出这样的话的人呢?我真讨厌啊……”
——因为它会让人彻夜难安,陷入往事的折磨中。
“领主,不好了!”
沉默间,门外却传来惊乱失措的禀告声。
花辞树抬眼,只见一名下属领着一袭黑色的身影踏入门中。那人少见的脸色微微苍白,凌冽如折锋的唇抿了起来,眉宇间也显出一种欲言又止的神色。
“你们都去门外候着。”
花辞树立时会意,吩咐所有人退于室外。
时隔数十年,花辞树还是第一次又见到黑衣剑客脸上显出这样的神情。那上一次,还是他们孤身闯进盛泱王宫的时候。
“六哥,怎么了?”
花辞树低声询问。
“盛泱……还有炼琉璃骨的器具。”
黑衣刺客唇微不可见地动了动,吐出的,却是石破天惊的话语。于花辞树骤然收紧的瞳孔中,他接着说道:“王为良压着近千名骨奴,就等着威胁你……!”
……
西淮一路跌跌撞撞,扶着苍苍高树离开了深林。
在近出丛林的时候,他短暂地失去了意识数个时辰。那种火烧火燎的剧痛,好像整个肺腑都要被熔尽的苦楚,即便是叶逐颜,也有种撑不住的感受。
然而,西淮沉沉地喘着气,在额头上满是冷汗的时候,心中想的却是:
……原来是这样的感受啊。
在银止川中迷梦草的毒的时候,原来他经历过的,是这样的痛苦。
难怪他不肯再原谅他,如此剧毒,却是从自己心爱之人的平安锦囊中取出,恐怕任何人都不会再对彼此抱有希望吧?
可是……可是。
当一个人做过一件错事之后,其余更多的错事即便不是他所为,也已经百口难辩。
他和银止川,就是本不应该相遇的两个人吧?
西淮握紧了手中的解毒粉末,缓缓踉跄着走向城区:
不管是应当相遇也好,还是不应当相遇也好。就让这一切的错误,都在此结束吧……
“娘亲……爹亲……”
走进城内的时候,西淮却骤然发现,仅仅离开了一天的星野之都整个变样了。
簌簌而下的房屋泥土,惊乱逃荒的城民,匆匆而过的守兵……原本就濒临临界的星野之都在不期然间被打破了平衡——
燕启人发起了攻击。
城门口传来巨大的撞击声,混杂其中的,还有嘶吼和哀喊,远远的看上去满是红通通的火光。
有人在喊“走水了走水了”;有人在背着包裹逃命——但也不知道能逃去哪里,燕启人早已经从外头将星野之都围死了,有试图突围者,全部惨叫着被射杀;更多的,是抱着亲人和幼子,抱头痛哭……
西淮路过一个敞开了门的屋宅,里头挂着一个自尽了的平民——板凳踢掉后,无着落的尸体在房梁上微微晃荡着。
“老天啊……救救盛泱吧……我们做错了什么,要造这样的孽啊……”
哭腔和哀喊起伏不绝,无数人跪俯着,满脸泪水,祈求上天。
——这些平民,在盛泱好的时候没有享到盛泱的福;在盛泱灭亡时,却遭着因盛泱而带来的罪。
尽管已经早有预料,但是当这一天真的来临时,西淮还是禁不住地身体微微发颤……
他好像又回到了沧澜城破的那一天。
一样的血光连天,一样的惊乱恐惧,退无可退中,不知道自己还能躲去哪里。
感到呼吸有些发紧,西淮踉跄着倒退了一步,然后加快步伐,快速地朝镇国公府赶去——
他想见到银止川。
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这些鲜血和人命的时候,有一瞬间,他怀疑起了自己对盛泱的灭亡无动于衷是否正确。
然而,再见到银府的时候,同样对西淮当头棒喝。
他看着这大门洞开的府邸,并没有遭人闯入的痕迹,但是府内,已经一个人都没有。
“怎么会……”
西淮站在原地,怔怔自语着:“银止川……银止川!!”
他攥紧了手中好不容易才弄来的解药粉末,近乎是失态地四处大声呼喊。
然而熟悉的府宅已经空无一人:水榭楼台,幽径乔木,曾经和银止川一起拾过落花的地方、推过秋千的地方,都是一片空荡。西淮自己的声音在大而寂静的环境中回响着。
草木依旧,物是人非。
“你……你找人么?”
许久,才听一个怯怯弱弱的女子声音从厨房内传来。她大抵是外头太乱,见镇国公府空着,壮着胆子躲避来的。
女子藏在厨房的一个竹篓底下,此时小心地伸出了头,探究地看着西淮:“我……我方才看到,一个穿银白色衣裳的人,跑到外头去了……往左拐。”
西淮呼吸一滞,瞬时也跟了出去——
那一刻,他想到,好不容易弄来解药……祈求上天,一定让他找到银止川……!
两个时辰前。
银止川是向来无所谓盛泱死活的,燕启开始攻城的时候,他正在房中擦枪。
濯银的锋锐的长枪,银止川慢慢从枪尾擦到尖锐的锋。
外头地震山摇,他却平淡自若到了极致,好像和平日的闲散早上也没有区别。
晨光漫漫的从窗纸透进来,落在雕木桌面上。
虚空中,浮尘轻舞。
如若在平日,院子里还有老门房哼曲儿的声音,但是现下银止川都早已将他们赶走了。让他们去星野之都周边的乡下,躲过战乱,再回城中。
院子外空寂寂的,银止川于是自己哼哼了一曲《何以归》。
“……
英雄拔剑兮,红妆空罗帐。
美人梳妆兮,涉泽别征郎……”
这是空旷苍凉的曲子,从前军中唱起时,总充满着一股离人哀伤之意,仿佛此去难归,妾郎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