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客青衫 123
星野之都的大火烧了三天三夜。
无数鲜活的生命在战火中沦为枯骨,因为银止川的加入,盛泱和燕启的战事一度陷入胶着状态。
当晚半夜,作为中陆最强的暗杀势力,上京也加入了其中。
数不清的生命和身躯在黑夜中倒下,无声无息地消逝而去。古老繁荣的王都,在历史上迎来了流血液最多的三日。
“逃……快逃啊!”
曾经繁荣巍峨的惊华宫也陷入了混乱,宫人们争相倾逃而出。个别贪婪的,还在各空去的殿宇中搜捡着财物。
沉宴披头散发,颓坐在寂静的鎏金殿里,脸上却带着癫狂、吃力挣扎的笑。
“你就要成亡国之君了……你就要成亡国之君了!”
七杀在咆哮:“放开我!!”
“不……”
然而沉宴紧按着自己的右手,竭力喘息道:“哈……史书唾骂又算得了什么,遗臭万年又算得了什么……!?勿伤我之子民,朕便当这亡国之君!!”
“你疯了……你疯了!!”
沉宴寂然坐着,无动于衷。
他捡起地上的粗绳,一圈圈从脚下往上捆去,要将自己牢牢束缚在这龙椅之上——宁可坐死在这王位之上,也不愿将七杀放出去害人。
——只是多么可笑啊,这曾经万人争抢的帝王之位,竟最后成了他死去的地方。
少年时的梦想,说着要活下去、在尔虞我诈中宫中拼命求生。
却又谁能想到,人的命运是自出生时就注定下的结局。无论怎样挣扎,这宛如双生的七杀亡星都始终笼罩着他的一生。
像瞧着引人发笑的傻子一样,赌誓成为中兴之君,绝不走上亡国的道路。
……只有楚渊。
沉宴摇摇晃晃地出神想着:只有楚渊,是他这一生,唯一对不起的人。
他邀他出思南山,说要与他携手共看海晏河清,成为载入史册后名字相连的两个人……却让他在这星野之都受尽了委屈。
不知道他最后不告而别地离开星野之都,究竟怀着的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只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个曾经无数次出现在他脑海中的梦:
楚渊会在连天烽火中,从城楼上一跃而下。
而今盛泱亡国已经应验,可楚渊早已离开了星野之都……应当不会再如梦里一样死去了吧?
如果楚渊也成为为盛泱殉国的千万人之一,那会是比做了亡国之君更令沉宴心痛的事情。
穷途末路的君王沉重地喘息着,他最后看了一眼这延绵了百年的天子朝堂——
鎏金大殿依然光彩照人,空寂中,仿佛还能看到这百年来,盛泱历代君王坐于此等待百官朝拜的景象。
草树兴衰,荣华有尽。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仅此而已。
只可叹巍巍朱墙尚依旧,君已做成亡国奴。
沉宴惨然地笑了,终于攥紧了手,猛地超前栽去——
那前头点着一支烛台。与其再多苟且几个时辰,亲眼看着叛乱者冲进王宫;不如与众多真正无辜的亡魂一起,成为这百年王朝的殉国者。
“陛下……陛下——”
然而,就在此时,一个略显陌生,但是气喘吁吁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一名穿着太监衣裳的人焦急推开宫门——
已然坐在烈火中的沉宴漠然抬眼,与他双目相对,来人惊叫一声,唤道:“陛下!”
“——臣,救驾来迟!!”
……
崇信三年,五月。
惊华宫大火。
曾经付出了无数物力人力修葺而成的奢华王宫付之一炬,再金碧辉煌的殿宇,终成了一片灰烬。
但是,极其令人诧异,后来者搜捡惊华宫余烬的时候,却并没有找到最后一位盛泱君王沉宴的遗骸。
最后鎏金殿的位置,只有房屋的残垣,并未能够寻找出一具完整的尸骨。
有人说,那是因为崇信帝还未死,他曾经的挚友、被驱逐出星野之都的观星阁少阁主楚渊来救了他;另有人说,是崇信帝无颜死在祖宗上朝的地方,另找一个隐秘的地方自尽了;还有人说,是火太大,烧了数日,尸骨早就被烧成灰烬……
但无论如何,这与数万因为盛泱而流离失所的百姓并不相关。
他们在那恍如人间地狱的数月里所思所求的,不过是怎么活下去。
“喂,年轻人!”
端阳节的那一天,一名村野农夫从自己的村子前往另一个村子赶集。
途径星野之都的时候,却在林里遇到一名白衣人。
他看着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一身污迹,乌黑长发凌乱地散落在肩头、身后,还有些许贴在颊上。
农夫见他身形孱弱,却还背拉着一个极大的重物拖行,从背影看上去便极其吃力。
不由热心地凑上前去,想问他可需要帮忙。
“年轻人,我这有牛车,你想去何方,我可载你一程。”
农夫微笑说:“活过战乱可不容易,现下有机缘碰见,都是有缘人!互相帮忙个,可别客气!……”
他说着,便想去拉扯白衣人的绳,却手伸在半空,陡然“喝!”了一声——
“这……”
农夫话语堵在喉间,大吃一惊:这白衣少年拉扯着的,竟是一个巨大的棺木……!
棺椁由梓木雕成,外头纹着繁复精美的纹理,刻痕还很新,像是才不久被人亲手雕刻完成的。
整体呈银白色。
“你……这……”
农夫看看白衣人,又看看这银白棺椁,瞠目结舌,一时不知该说“你这是要背着你战死的亲人返回家乡吗”,还是说“节哀顺变”。
然而无论他说什么,脸上神情变换几番,白衣人的面容始终是麻木漠然的,仿佛对世上万物已经失去了反应。无论外头再发生什么,他都已经不再在乎了。
“你……你在流血!!”
稍时,已经颇受到巨大冲击的农夫再次惊声,指着西淮喊道。
西淮背着棺椁行出了数十里,沿路拖行,肩背手心惧磨出了血痂。
但是他连一点知觉也没有。
及至迷梦草发作,咳中带血,也恍若未觉痛楚。
“待我咽气……”
眼前一阵阵发黑,最后一瞬朝前栽倒时,他望着急急朝自己奔过来的农夫说:“……将我与这棺椁葬在一起。”
与他同死,便已足够。
农夫大惊失色,未曾想到自己这一出门随手打个招呼,就打出了一条人命。
“喂,喂……!”
他试图摇晃着西淮,却感知到手心一凉——是西淮昏倒前将一枚金铢松开在他手心,大抵是算作埋葬自己与银止川的报酬。
“你怎么回事……你不要死啊。”
农夫颤声,俯下身去侧耳听西淮的心跳,又战兢兢试图探西淮的鼻息——
“这是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