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汽车开了一阵,远远的看见了舒燕阁那古色古香的重檐歇山顶。

梨花倒是一片诚心,得了电话里的消息之后,很早的下来站在门阶前眺望,瞧见一辆车头飘着海关总署小旗的漂亮汽车开过来,知道定是宣怀风无疑,赶紧下台阶迎上去,一手捏着手绢,一手拉开车门。

小飞燕从车里出来。

梨花打量她那一脸红润,身上穿着也好,一把扶了她的肩,说:「哎呀,妹妹,我可算见着你了。上一次,也是在这舒燕阁前,你哭得多伤心呀。如今好了,你脱离了虎穴,到了宣副官身边,我也算对得住你那一番央求了。」

提起往事,想着从前被大老婆欺压的痛苦日子,小飞燕禁不住一阵心酸,对着梨花叫了一声,「姐姐。」

眼睛就红了一圈。

梨花忙说:「别哭,别哭。你现在过上好日子了,有什么值得哭的?来,到楼里说话。宣副官,你也请。」

宣怀风站在一旁,含笑看两位女子重逢,见梨花邀请,摇头说:「不用了,在这里说两句就好。」

梨花很爽利地笑道:「我自然知道你的心思,想着进楼子,让熟人看见了不好。岂不知你站在这大门口,街上人来人往的瞧着,更不好呢。再有一样,你不进来,又不站门口,难不成开条子带我出门?我看你的薄脸,更担不起脚条子的名声。不如还是进来吧,扭捏什么?这里除了有姑娘,还能吃饭呢。你就当自己进来吃饭。」

宣怀风被她说得莞尔。

况且站在这大门口,确实也招眼。

略一犹豫,就算不由己,被梨花拉了到门里。

他也不是第一次来,对舒燕阁算有一定认识,进了门去,仍是三栅样式的窗花样,一色的十字寿纹铺地,对着门的对联,也仍写着「处处桃花春送暖,年年春色去还来」。

不过旁边增添了一堆西式的白雕塑,雕成有翅膀的天使模样,做仰天飞翔状,手里握着一束花朵,竟发着明亮的光。

原来这雕塑,同时也是一盏电灯。

梨花看宣怀风瞧了那西洋艺术电灯两眼,说:「这玩意儿有点意思吧,听说是外国过来的。一个个人在这里乐过头了,赊下账没有现钱,拿了这两只东西来抵。」

宣怀风点了点头,也不说什么。

梨花说哦:「我们到楼上吧。」

领着他们往里走了几转,找着一个铺了一块旧红地毯的木楼梯,就往上面走。

一路上见了不少艳装女子,或站或坐,或拿着小镜子自照,说说笑笑,倒也其乐融融。

梨花上楼后,到了一间房间前,把门一推,做个欢迎的手势,「到了,请进。」

宣怀风往里面扫了一眼,小房中间摆了一个大屏风,屏风后头依稀是帐帘,竟比想象中的朴素许多。

不过,他想这大概是梨花的房间,自己进去恐怕不合适。

正在踌躇,梨花在他旁边说:「磨蹭什么?你嫌这里脏吗?明白告诉你,这是我平素一个人睡的地方,要是接客,也不在这地方。难道你要我把你带去接客的好厢房?」

在他背后轻轻一推,自己牵了小飞燕的手往里走。

大家进了房,梨花自去取热水泡茶,端给客人们。

她知道宣怀风是勾搭不成的,也没有太着意奉承,端了茶后,就和小飞燕一并坐着,问她分别后的情形。

小飞燕也知道梨花对自己的关心,心里对梨花也有几分亲切,梨花问一句,她就答一句,十分相得。

偶尔说及苦难的事情,触及女子柔软的心肠,两人眼里都是热热的。

梨花握着她的手说:「妹妹,你不要说你命苦。其实你的命运,比起我来,实在是好太多了。就算做过姨娘,受人打骂,也比我这样待在楼子里强。何况你现在也不当姨娘,不受人打骂了。宣副官这一次,可是为你尽了心。他这人不坏,你好好伺候他,他自然也好好待你。」

小飞燕说:「姐姐,宣副官的恩情,我心里有数。可是你的恩情,我也不能忘记呀。要不是你和他提起,他哪里知道我快被团长老婆打死了,又哪里会想着救我。姐姐,你对我这样好,我以后就只当你是亲姐姐看了。」

梨花和她似乎天生就有几分投缘,惊喜道:「你说的是真的?」

小飞燕问:「怎么不真?」

梨花说:「那好,我们就结成金兰姐妹。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小飞燕说:「我爹妈早死了,也没有兄弟姐妹。」

梨花说:「我和你一样,孑然一身。结拜了,日后也好有一个亲人。」

两人便兴致勃勃地讨论起结拜金兰的事来。

小飞燕说要三杯酒,点香,对着天地拜了就是。

梨花正色道:「这是一辈子的事,不能草率。我们正经做起来,不但要挑黄道吉日,我还要花钱摆一桌酒,请朋友们来,给你我姐妹当个见证才是。」

正说着,忽然外头有人问:「梨花在吗?」

梨花应了一声,「在呢。」

转过头,对宣怀风低声说:「你请安坐,不过是我楼里一位姐妹。放心,我不让她进来,免得纠缠你这正经人。」

说完,站起来,转出屏风外,站着问:「粉蝶,找我做什么?」

那叫粉蝶的女子早跨了进屋,因看梨花站着,也没有往屏风后头看,笑着问:「你上个月不是做了一件紫缎子旗袍吗?在不在?要是在,借我用一天,好不好?」

梨花问:「在是当然在,不过你怎么忽然缺起衣服来了?」

粉蝶磨牙说:「小青那死妮子,脑子笨,手更笨,我刚做好的那件玫瑰红,让她给我洗一下,竟然她弄出了一个指头大的洞,气得我骂了她一顿,本来还有一件水天绿的,也能穿出去撑场子,偏偏昨儿洗了,还晾着。好姐姐,别小气,把你那件借我一借,下次你缺衣服首饰了,尽管来问我。」

梨花说:「还有什么,我拿来给你。」

走到箱子边,掏钥匙开了锁,取出一件簇新的旗袍来,拿给粉蝶,说:「还是要熨一熨才得穿。你今天被哪一位大人物叫了条子,要这样的讲究,难道又是那位副总理?」

粉蝶忍不住得意,说:「不是副总理,是警察厅的周厅长,说今天下午过来,要带我去大洋行,挑一串珍珠项链。阿弥陀佛,你也知道,我想要一串地道的南洋珠子,想了许久了。珍珠项链这种东西,珠子个头有大有小,我想要一串顶大的,可不能要紧关头泄了气。今天,我非好好打扮一番不可,周厅长见了欢喜,出手自然也大方。」

梨花笑道:「瞧你,乐得都叫起佛来了。那位周厅长,对你真不错。看来你时运到了,遇上了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