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三川渡口

谢璟身边有常年行走川江的老人,他听了对方的劝谏,调动手下所有船只,夜航行驶。

也只谢家所有入川船只,不论江轮或是小船,未损失一条。

九万吨物资,尽数运送入川。

蜀地,码头上。

轮船上人员、公物、行李挤得水泄不通,岸边更是站满了人,好些拖着行李背囊,也有一些憔悴狼狈只来得及抱紧怀里的孩子,跟着逃难的人群纷纷涌向岸边,或是寻找相识的人,或是去寻找地方安置。

谢璟做完手头的事,从码头又找了半晌,一直到胡达等不及带人来找,这才得知九爷尚未抵达,船要等明日午时才到。

谢璟毫不犹豫道:“那就我在这里等。”

胡达苦笑道:“小主子,这怕是不成,家主还在等你回去,一早就在问了,若你要在这里等,怕是一会他也要找来,黄先生那边还有好些事要做,白爷那边也说了要先安顿人……”谢璟被人群挤着往前走,胡达伸手护在他身侧,嘴里还在劝:“事情实在太多,还是先回去一趟,总归自家的船,总要回来的。”

谢璟犹豫片刻,还是摇头。

码头上的事也不少,而且他心里七上八下,实在担心的很。

谢璟一路劳累,但也没抱怨一句,他不肯离开码头,就在这里尽自己所能做一些事。谢泗泉大约是真的忙,只多派了几个人来帮他,自己并未过来,谢璟倒是在码头瞧见了黄先生一行人,黄明游带了一些学生写了告示,贴在周围帮助难民,还熬煮了粗粮粥,如今粮食金贵,也没什么讲究,能吃饱就已是最好的了。

谢璟帮着黄先生一起搭了粥棚,又弄了两车粮食,让老先生感激地一直念他的好。

谢璟弯腰扛了麻袋,起身掂了一下:“先生不必谢我,若是九爷在,他也定当如此。”

黄先生笑道:“他是我的学生,你不同。”

老先生想说他心善,还未等开口,就听见谢璟说:“一样的,我是九爷带出来的学生,也算是您的门徒。”

谢璟话少,说完就去干活,肩背手扛,完全不像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少东家,干活不惜力气。

有了谢璟一行人帮忙,黄明游手头的事倒是顺了许多,即便如此,老先生忙碌一天下来嗓子也哑了。

入夜。

码头边房舍简陋,谢璟和众人挤在一处围着火塘取暖。

火塘上架了一口铁锅煮粥,下面烘烤着山芋,有学生在小声问着不懂的知识,黄先生趁着饭还未熟,跟他们耐心讲解。

谢璟看着篝火,微微走神。

黄明游披了一件厚夹袄,用木棍翻找出烧熟了的两只山芋给他,低声同他说话:“可还习惯?”

谢璟接过来双手倒换几次,吹了上面的灰,咬了一口道:“习惯,舅舅也常烤给我吃,挡饱。”

黄明游看他一眼,自己先笑了。

白天累了一天,众人填饱肚子,很快就埋头睡了。

谢璟也累,但他一直未能入睡,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才略微合了眼睛,可即便闭了眼也休息不好。一闭上眼睛脑海里闪现的都是以往九爷生病时的情形,像是他亲身经历了一遍,太过真切,心肺隐隐作痛,连呼吸都觉得艰难。他心里记挂九爷,再躺不下去,一早就起来去了江边等候,他心里知道现如今已和过去不同,但昨天梦境里的种种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又让他一时分不清真假,一颗心七上八下,慌得很。

谢璟沿着滩头走了一阵,江面上起了雾气,一时也看不到太远。

不远处有马帮的人来接货,隔着老远都能听到人吆喝的声音,不止这一处,离着这里几十里远的另一处能停船的滩头也是如此。

一直到中午的时候,谢璟还未等到人。

不止如此,原定的江轮也一艘没来。

不多时,谢泗泉亲自找了过来,一见他就开口道:“还在这里等什么,走走,从宜昌最后过来的那些江轮已换了渡口,快些跟我过去!”

谢璟被拽着走了几步,又问:“舅舅,是都换了,还是……”

谢泗泉在码头上护着他,急匆匆道:“都换了!不管是沪市还是宜昌,但凡转来的江轮都不在此处,这里不安全!”

谢璟快走两步,又回头去看:“还未跟黄先生说!”

谢泗泉扯着他的手不放,喊道:“我让胡达带人去找黄先生了,他比你还快一步,别停——”

谢璟回头看了一眼江面,紧跟在舅舅身后,大步离去。

新渡口名叫三川,原是一处废弃的旧码头,如今战事紧急,匆匆重新搭建了做临时调度用,一船船物资运进三峡,沿途可见堆满了器材。

谢璟抬手掀起车帘去看,路上听舅舅匆匆讲了几句,原是就在昨日有两艘江轮被日军掳去,万幸损失的并非军工器材,只是一家棉纺厂积攒下的近万吨白坯布。也是因为如此,才临时改了航线,也换了渡口。

这已经比预想中的好了太多。

谢璟心里明白,但听舅舅说起的时候,心还是被提起来了一瞬,待听清没有九爷一行的名字之后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手指都已攥白。

谢泗泉道:“你别担心他,白九那人狡猾的很,不会出事。”他看着谢璟眼眶下的阴影有些心疼,抬手碰了碰,叹了一声。他才找回外甥没两年,若非谢璟坚持,他怎么也会舍得放他出来做这些事,谢璟小时候吃了太多苦,他疼他爱他都来不及,恨不得把人藏进西川城里稳妥过一生。

三川渡口。

江轮果然陆续来了几艘,下来船的多是逃难的人,老的少的都有,并未看到九爷一行。

一直到傍晚,轮船上只见人,不见货物。

船上挤满了逃难而来的人,甲板上都设了铺位,人挨人,有些直接踩到棉被铺盖上面,都是泥印子。后面两艘船紧跟着停靠在码头,情况比前一艘更为严重,莫说甲板,甚至烟囱上都趴着几个孩子——只是这一次从船上下来的多是妇人和孩童,偶尔见到几个年迈老人,一个青壮男人也没见到。

接连几艘都是如此。

没有哭喊,没有呜咽,只面黄肌瘦的人们一队队走下来,他们身上衣服尽然不同,表情紧张,但已在极力隐忍,每个人眼眶都是红的。

当地官员已派人前来疏散安顿,人群缓缓向前,背后是滚滚波涛,只听闻江轮汽笛鸣声。

困守宜昌三万军民,在最后危难时刻默默做出了选择,让儿童和妇女先行。

黄先生站在路旁,他两鬓花白,手里还握着一支笔正在帮忙写告示,此刻却直直看向这一支队伍;一旁的学生已经哽咽出声,眼里浸满热泪,连手上的那一碗热粥都握不住似的微微颤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