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恪守不渝
九世魔尊占据了颜怀舟的躯壳,先是止不住地狂笑,紧接着睥视了一眼被困在结界中的钟凌,语调阴鹜道:“愚蠢。”
他的声音沙哑而晦涩,仿佛很久都没有说话了似的。云极几乎在瞬间便察觉到他周身的气势完全变了,并且本能的感受到了危险。只是他想不通原因,也决计不肯就此退缩,不过顿了一瞬,苍白的双手中便“蓬”地爆发出更为强横的妖气,朝眼前的人倾覆来。
“一个小小的妖修,也敢在本座面前猖狂!”
九世魔尊冷哼一声,他反应极快,立即纵身至原地跃起,身体轻盈若廊上飞燕,凌空一脚正中云极的前胸。那强横的妖气竟在他足下被尽数穿透,云极也被他踹出了老远,险些砸上了附近的山壁,半晌才狼狈不堪地直起了身子。
他从未吃过这样的大亏,难以置信的握紧了拳头,兜帽之下的面容都几乎扭曲了起来。
妖修们万万没想到,原本没有任何悬念的事情却陡然生出了异变,眼看就要被眼前的这人以一己之力扭转局面。在这个当口,他们只想速战速决,立刻齐齐朝九世魔尊围攻过来,不肯再留一丝余地。
但九世魔尊倒真不愧是被誉为魔界千年以来第一战力的至强尊者,虽然最终只余下了这最后一缕神念不灭,出手的歹毒阴损却也不容小觑。那向来被仙门中人所为不耻的不世魔功在他手中已然臻至圆满之境,信手掂来的术法也是大开大阖。
钟凌看到他轻车熟路的自掌心召出了幽冥圣火,这道魔焰本就是九世魔尊以本命真元祭练而成,如今一朝感受到了旧主的气息,自然燃烧的更为肆意狂妄。任凭一众妖修与妖兽蜂拥而上,不仅没能伤得了他分毫,反而被他几进几出,杀了个七零八落。
云极见那么多人都拿不住他,且不消片刻便折损了不少忠心耿耿的下属,不由得大发雷霆,再顾不得许多了。他低喝一声,阴沉的灰袍在凛风中呼呼翻滚,袍角的刺绣忽明忽暗,终于发出了一声震动天地的咆哮。
大妖袍角的凶兽化形而出的时候,即使是曾所向披靡,纵横于天下的九世魔尊,也不禁收起了不以为意的轻狂。他的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整个人乎是僵在了那里,面孔狰狞道:“穷奇?!”
事实就摆在眼前,由不得钟凌不承认,他与颜怀舟先前的一番推测竟然成真了。果不其然,云极袍角的那些妖兽根本就是花道戍所说的那样,没有任何意义、只是被他随手绣上的装饰之物,而是真正留存于世的、活生生的上古凶兽!
梼杌与九婴又不尽相同,它虽然没有不死之身,但却是天地间的至邪之物。当初侥幸击杀九婴尚且要靠众人合力而为,其中的凶险异常,钟凌再清楚不过。更遑论颜怀舟此前便已经受了伤,只是他向来好强,一直瞒住不说,钟凌也不想戳破他罢了。
此时无人援手,纵然九世魔尊有通天之能,又怎么可能单单凭借着一己之力将穷奇制服?
九世魔尊如今占着颜怀舟的身体,若是连他也抵挡不住,那颜怀舟
钟凌只觉得从未有过的恐慌摄住了他的心脏。
他不敢再往下深想,只能徒劳的一次又一次试图冲破结界,哪怕能为他牵制住穷奇片刻也好。可颜怀舟设下的这个结界名为“恪守不渝”,唯一的作用便是“防御”,在险境之中,非施行之人身死不可解。
这是颜怀舟在众多种类的结界当中,唯一修得还能称得上是不错的了。虽然看似简陋不堪,乍一眼望去简直如同小儿玩闹,实则却是牢固无比,加之钟凌的灵力此时的的确确已近枯竭,别说冲破结界为他援手了,甚至无力到,连控制住自己此时纷杂绝望的心绪都做不到。
山间草木尽折,乱石纷飞,他失态的怒吼也只能在结界里久久回荡。
——颜怀舟为了他,已将能做的事情都做尽了,而他,却什么都为颜怀舟做不了。
……
凶兽穷奇一出现在此地,战局很快被彻底掉了个个儿,九世魔尊从方才的游刃有余变成了如今的勉力招架,但也仅仅只是招架而已。
穷奇作为战斗的主力,自有无数名妖修与它配合,在侧旁围追堵截。九世魔尊不见得次次都能闪避而过,便只剩下硬碰硬一条路可以走了。双方不断激战的当口,钟凌甚至能看到他的口鼻中都溢出了鲜血,猩红刺眼,直让他如同万箭攒心,恨不能以身相代。
随着时间的推移,九世魔尊的身法渐渐慢了下来。穷奇这种上古凶兽的灵智已经可以同人比肩,甚至比人还要更为狡猾,它便在这时瞅准了时机,一爪拍向猎物的后背。刹那间,创痕可怖,血肉模糊,带出了一串飚起的血花。钟凌甚至分不清楚,那令他心神俱碎的厉声嘶吼,到底是从九世魔尊口中所发出来的,还是从颜怀舟口中所发出来的。
九世魔尊从上辈子算起,就没被人追杀得如此狼狈过。他虽修的是魔功,但脚下所行的大道却也是倾尽天下,有我无敌。对他而言,可以败,但不能逃。
在九世魔尊看来,大不了便是神念彻底散去,更加不觉得颜怀舟这个得了他以真元祭练的幽冥圣火,还设计封印了他神魂的后辈小子死了有什么值得可惜,这下连躲也不肯再躲了,发了狠的与穷奇正面迎上,拼着玉石俱焚,也不肯再让它讨到半分好去。
简陋的结界边上,四溅的血雨纷飞,落在近在迟尺却无法触及的地方。
在这样的时刻,钟凌平生第一次,生出了无尽的动摇、胆怯与懊悔。
是的,懊悔。
这种无力的感觉,只让他仿佛回到了七年之前,回到了不周山的凌云金顶,回到了他将颤抖的手指藏于袖中的时候,回到了那日,他执拗的在雪中站成一棵雾凇。
四肢百骸没有一处是不痛的,浑浑噩噩间,钟凌难以自抑的想起了当年。
他想起了一向从未曾斥责过他半句的父亲勃然大怒,想起了最为疼爱他的兄长看他喷出一口黑血后的悚然大惊,还有他第一次违背了师门的禁令,偷偷摸上诛魔道想再看颜怀舟最后一眼的万劫不复。
为着那天剧烈的争执,父亲让他禁足静心,罚了他日日抄经自省,但时至今日,当初的感受依然清晰的篆刻在他的心上。
不周山的云海生辉,殿宇庄严,他就站在铺满霜雪的道路尽头,盯着那古拙鎏金匾额之上的“正道”二字发怔。那两个字雄浑有力,神光永盛,每每潋潋流转,都足以刺得他眼睛生疼。
身如菩提树,心如明镜台。在那些日子里,这句话他又何止抄过了千千万万遍,终于在他亲眼见到颜怀舟周身都缚着粗重的锁链、凄凄惨惨的被悬吊在伏魔阵中的时候,化作了满纸的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