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昏黄的灯影落在程苏然脸上,为她整个人镀了一层柔和的暖光,奶油般的肌肤像覆了釉。她手心的温度逆流而上,沿着手臂源源不断流进江虞心底。

她总能轻易抚平她所有的情绪。

江虞直视着那双眼睛,沸腾的心沉寂下来,忽然,她转开脸,抽出手,扶着床颤巍巍站起来。

“你去哪里?”程苏然跟着起身。

“别动。”

“?”

“你就坐在这里,不要转身,我有话对你说。很多话……”江虞声音低哑,满身的酒气烧得脑袋滚烫,她随手抓了只兔子娃娃抱在怀里,一步一步走到窗前,挡住自己的脸。

刹那间,程苏然明白了江虞的意思。

——她不想被看见自己撕扯伤口的样子。

江虞每个动作,每个眼神,每句话,都像是与她有着心灵感应,她知她所想,思她所思。

程苏然乖乖背过身去,靠着床坐下来。

指尖不安地摩挲着地毯绒毛。

空气如同死水。

等了许久,仍不闻身后人说话,程苏然越来越感到不安,就在她想要转身时,江虞终于开口:“其实我的原名是江挽因……”

过去要从名字说起。

她带着醉意的嗓音有几分慵懒,听起来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在程苏然看不见的背后,江虞把脸埋在兔子玩偶毛茸茸的颈下,只能呼吸到一点点空气。每说一个字就像捅自己一刀,但她感觉不到痛。

从出生到长大,从逃离到退休,上万个日日夜夜中发生的点点滴滴,早已在她脑海里回闪多次。

她大概真的麻木了。

可对另一个人来说这一切都无法想象。

程苏然背对着江虞,手指深深地抠进了地毯里,当她听到有关高考的部分,身体止不住颤抖起来,一涌而上的怒火冲垮了理智。

“她凭什么?!”

程苏然猛地起身转过去,嘶声尖叫,“凭什么?”

她深切地明白,高考对于彼时一穷二白孤立无援的她们来说,是唯一能走出去重新开始的机会。她也曾差点被姑姑送去念职高,跪了一整晚才求得幸免,可是江虞就这么失去了机会。

那种恨,那种不甘,她感同身受。

如果是她,就与他们同归于尽,要下地狱,就一起下地狱。

急促的呼吸伴随着胸口激烈起伏,程苏然看着躲在兔子后面的江虞,一时心如刀绞,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冲动了,慌忙又背过去,坐下来。

眼泪簌簌溅落在衣服上,她咬着嘴唇克制哭声。

所以,她问她的毕业学校,她不答,所以,她会在黑暗的密室中恐惧到晕过去,所以,她拼命工作努力往上爬而抛弃了本就不懂的爱,但内心深处又是那么渴望……

就是这样一个生长于黑暗,踏遍荆棘丛林的人,纵使曾经满身戾气,也仍在心里留下了一席柔软之地,而这些仅存的珍贵的柔软,统统都给了她。

尽管有时候笨拙幼稚。

她想起了江虞很多很多的好。

想起江虞曾经问她,自己是不是很坏,她说,一点也不坏。比起所谓的“坏”,烙在她心底更多的是好。

[所以在我心里,你一点也不坏。]

[你是很好的姐姐。]

背后声音停下了,静谧的空间里只有彼此压抑着的气息,程苏然抬手抹掉眼泪,轻轻吸了口气,尽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后来呢?”

“后来……”

江虞微微停顿,说话带了点鼻音。

后来她来到江城打工,在饭店端过盘子,在工厂做过流水线,每天都很迷茫。如果不是偶然情况下看见了模特大赛的报名宣传,想要那三千块奖金,或许现在她还在奔波劳累,为下一顿饭发愁。

模特圈并不好混,条件优越的,家里有钱的,专业出身的,哪个都比她强。只是有人半途而废,有人困于舒适安乐,一路越走人越少。

而她很幸运地遇见了贵人。

说起事业,江虞慢慢拿掉了兔娃娃,仰脸望着窗外,眼里光芒比夜空中的星子更璀璨。

她有了底气,嗓音愈沉稳,骄傲,自豪,谁也无法伤害她。

程苏然静静地听着,心绪平静下来,唇角不知不觉勾起愉悦的弧度……忽然她意识到了什么,笑容瞬间垮塌。

那个骄傲自信的江虞呢?五年前,五年后,人怎么就变得不一样了?

现在她看见的江虞,卑微,脆弱,眼里只有沧桑和苦涩,连笑容都那么生硬刻意,像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为了她卑微,因为她脆弱,突然间所有喜怒哀乐都围绕着她。

这是她愿意看到的样子吗?

她是不是在无形中折磨着她,也折磨着自己……

声音再次停止,等程苏然回过神来,已经不知过了多久,她屏息静坐,不敢回头,怕自己又一次冲动撞破江虞的自尊。

——笃笃笃

一阵敲门响。

沉静的氛围被打破,程苏然爬起来,背对着江虞,问:“可以开门吗?”

“嗯。”江虞轻声应。

程苏然打开门,小周站在外面,手里端着个托盘,上面小碗还冒着热气,“程总,这是水果茶,醒酒的。”

“好,谢谢,你去休息吧。”她接过托盘,用脚带上门,想要转身那瞬间却犹豫了。

“江虞……”

她欲言又止。

背后传来细微响动,是脚步踩在地毯上闷闷的声音,江虞默默走到她身边,接过托盘,回梳妆台边坐下。

程苏然咬牙转了过来。

江虞坐在凳子上,勺子舀起褐黄的茶水吹了吹,送入嘴里,喉咙发出咕噜声。她一勺接一勺地喝下去,长发遮挡住大半侧脸,只露出高挺的鼻尖,觑不见表情。

程苏然悄悄舒一口气。

不多会儿,喝完了,她抽了张纸巾擦擦嘴,扶着桌沿站起来,“我去洗澡。”

脚步还有些打晃。

“别洗了,”程苏然忙上前扶住她,“醉成这个样子,摔跤怎么办?”

一股酒气扑鼻而来,混合着清淡的鸢尾香,说不出的怪异。

“用浴缸。”江虞淡淡道,不着痕迹地推开她。

“……”

程苏然拗不过,只得陪着她去拿睡衣,跟随进浴室放水,替她拿着脱下来的外套和毛衣,实在不能再看着了,便退出去。

她把托盘和碗端出去,搬了把椅子坐在浴室门口等。

大约一刻钟,江虞披着睡袍出来了,身上散着幽淡的沐浴露芳香,她看见程苏然,愣了一下,眼神仍透着些醉意。

“回房间睡觉吧。”程苏然起身挽住她胳膊。

江虞垂下眼,避开那目光,任由她搀扶着自己回到卧室,爬上床,盖好被子躺下去。

程苏然关掉了一盏壁灯,室内光线霎时暗了许多,影子投映在墙上,晕开大片阴翳,另有一番朦胧的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