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温涯一直都知道,自己的运气实在不能算好。
所以每当他遇上了新的厄运,也便逐渐习惯了不再表现得太过激动怨愤,而是学着保持风度,尽量笑着打声招呼,“嗨,你来了?”
所以这一次,CT室的医生皱着眉跟身边的另一位医生说了句什么,惹得另一位也凑近了来看,两个人的表情都有些严肃,温涯心中产生的第一反应,也不是担心或是恐慌,而是仿佛悬浮在半空的心落了地,有一个声音在轻轻地说:“噢,又见面了。”
他最近实在是过得快乐忘形了,牧野爱一个人时就像是一只毛绒绒的软乎乎的爱用口水给人涂脸的小狗,像把肚皮翻出来的小猫,像这世上可爱事物的集合,没人能不在这样的爱里整天无意识地露出傻笑。他快乐到连自己都会冷不防地突然想,这些怎么可能会是没有代价的?
CT室的医生说:“温先生,你的脾脏边沿超出了正常的范围,有比较明显的肿大,具体原因现在还不能确定,要先等等血常规的结果——”
他又报了几个项目,建议他最好最近在本院或者三甲医院查一查。
温涯说:“好的,谢谢。”心中却想起刚刚另一个医生建议他再做颈部CT,淋巴结肿大、脾脏肿大,好像跟大舅一开始的情况差不多。
如果真的是那样,也许还不能算很糟,虽然受罪些,但至少他还有幸免的可能。兴许他也能超长待机几十年,陪牧野好好地走完大半生。
但愿不会像是上辈子,苦头吃尽了,折磨受尽了,最后却还是死了——前世人们见他用相易符救牧长风,闻得“以身替身”四个字,都只道温祝余以死换生,以命救他,但只有温涯自己知道,他用下相易符之时,是真心盼两个人都能活。在这个珍贵的人间,他从来都是不想死的,只是命运弄人,他不是对手。
他坐了下来,牧野微微低下头看他,伸手在他的后脑勺安慰一般地轻轻碰了一下,将他的手牢牢攥着,说:“走吧,今天累了,先带你吃饭春游。”
温涯心中酸涩了一下,之后又泛上丝淡淡的甜,点点头说:“对,按时吃饭。”
于是两个人便像是出来约会那样,吃了时令的腌笃鲜、吃三月的鳜鱼,吃酥软的蚕豆煲和脆嫩的马蹄芦笋,饭后一路逛去了净慈寺。牧野戴了墨镜,但优越漂亮的鼻子和下巴却不被难认出来,何况他们又是两个男人牵着手那样显眼,温涯走着走着才想起有什么不对,赶忙翻了个口罩给他遮上,好笑地问:“要是被人拍到了,你做好准备现在向全国人民出柜了吗?”
牧野想了想,语气轻松地回答说:“我无所谓。要是你不想,就交给Sharon,她可以摆平。”
温涯也被春天的风吹得松弛了下来,刚刚的事好像已经不那么放在心上,随口吐槽说:“日常迫害你妹。”
说完方才察觉出不对,侧目去看牧野,而他却好像并未留神听清。
这日天晴,虽然是个适合游玩的绝好天气,但赶上周五,却游客稀疏,没什么人气。
走到净慈寺门前时,温涯指了指石碑说:“要不要留下听晚钟?”
牧野站定在寺门前看了看,摇了摇头,淡然地说:“不喜欢檀香味。”
见温涯望着寺门,只道他喜欢,便又改口,“那就听听,反正都来了。”
温涯莞尔道:“标准游客发言。”
他既然开了口,牧野自然是要陪他听的。于是两个人便在净慈寺前的石阶随便地坐了下来,入春后天色黑的晚,木槌撞钟的悠长响声响起时,天色都还没有见暗。牧野说:“咱们从前一起听过钟。”
温涯点了点头,却并未给他细讲,听是听过,却不算什么好回忆。
那时他已近弥留,疼的不多,只是人越发畏冷,力气也越来越弱。长风有时会喂各种滋味古怪的丹药给他,他吃下便会觉得好过些,但总归是一日不如一日,也不能再像之前那样被带离血煞宫。眼看已经到了暮春,他心中很想出去看看,碰碰春草溪水,吹吹暖和的风,长风知道,便还是选了一日带他出去走走。
那天的最后也是晚钟,天色逐渐地暗了下去,他疲倦得睁不开眼睛,眼耳口鼻都有细小的血珠沁出,却没有力气抬起手擦去。长风捧了他的脸小心地替他抹了,心中也只道是这时候了,虽然尽力维持着冷静,但因为魔血而比凡人更灼热的手掌却冷得像冰,温涯用尽力气,抓了他的手,想说句话,声音却都被湮没在了钟声里。长风失控震碎了那口大钟,在隆隆巨响中,他的手还停留在他的脸侧,也说了句什么,他也听不清楚。那次他侥幸没死,后来也忘了问他。
于是便在这钟声里,温涯又重复了一遍当日的那句。
钟声停下后,牧野说:“你说让菩萨保佑我,今后天遂人愿,清平安乐。”
“我小时候遇到过一个和尚,说我没有佛缘,庙里的神仙不会保佑我,我也不用他们。”
天色已经逐渐开始暗了,温涯注视着他,微微一笑,倒是没说不要亵渎冒犯,只是有些怜惜地晃了晃他的手,心里暗道,是自己那时犯糊涂了。他的长风从前是属于妖魔人鬼的孩子,“清平安乐”、“天遂人愿”,从来不曾有过,又何必去求?后来他已是护佑众生的魔,众人为他立祠立庙,向他祈求祝祷,他又能去求哪个?只是不知道长风当时究竟说了句什么。
晚上回去,牧野给Sharon打了电话过去。
温涯有点困了,躺了下来听他打电话,无聊地鼓捣着他的一只手,像个傻乎乎的小孩子,见牧野挂断了电话,才忽然开口道:“要是真的有什么问题,我也想把戏拍完再说……拍到这时换角,也不像话,我自己也不甘心。”
牧野用拇指摸了摸他的眉头,抹过他的额心,捋了捋他的额发,就像是温涯在他小时候哄他早睡时那样。
“不会有事。拍摄日程可以调整,睡吧。”
温涯不太放心他,把他的手掌抓住捏捏,说:“你也睡。也不一定是什么大问题,咱们都不许多想。”
牧野点了点头,也躺了下来抱他。
温涯生得清瘦,抱起来却是暖和柔软的,不像是后来的温祝余,像一把干枯的树枝,好像只要稍稍用一点儿力气,便会“咔嚓”一声折断,叫人连抱都不敢抱实。
他连入槐江山取灵泉灵草,闯昆仑斩陆吾、开明,夺不死树实,那不死树万年结果不过一百之数,炼成丹药以后,斐姝只服一颗,便增寿七百年,余下九颗全部拿去给温祝余治伤续命,却如杯水车薪,至多也只是让他少受些苦。
他又欲入不周山,去见大荒众神之首烛龙——那时他们还未去过枯禅岛,未知温祝余因何伤重,众人虽也有心救人,但却都觉得他做得已经够了,他已尽了全力,再入不周山,无异于自寻死路,还设法合力困了他一时。后来依霜见他执着,心知总不能永远困着他,方才放了他出来,却要求随他一起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