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短暂的沉默自两人之间蔓延开来,仉南借着光照直接看向付宇峥的眼睛,轻道:“你刚说什么?”
付宇峥难得有片刻的踟蹰,他家与仉南独居的小区距离相隔很远,放他一个人走的不安无法宣之于口,但此情此景如果再提出送他回去,似乎更不合宜,他眸光闪烁了一下,从腕表表盘上缓慢移开,答非所问:“中午的药吃过了吗?”
话题飞跃转移,仉南愣了愣:“啊?”
“林杰不是给你开了药,带了吗?”
上次去医院的时候,林医生确实下了用药的处方,仉南自觉最近忘性比较大,又被陆医生耳提面命地嘱咐按时吃药,所以索性随身带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便携药盒,倒出提前备好的药量,点点头,说:“在这吃?”
抗精神病类药物,林杰在开医嘱的时候就坦言相告,他最近的焦虑和无端出现的错乱感,是有病理成因的,因为他的精神功能区域出现了一些小的瑕疵,甚至曾明示过他,现阶段他在周围社会关系和人物认知方面发生了偏差,但是仉南除了没办法回忆起来第一次见到“陆语行”时的具体情形外,自我感觉一切都还正常。
看他拿出白色小药盒时,付宇峥就转身去倒了杯温水,仉南将药片倒进嘴中,还没来得及去接水杯,杯沿已经抵到唇边。
嘴里有药,微苦,不能说话,他用眼神表达惊讶。
付宇峥举着水杯,说:“张嘴。”
仉南微微颔首,借着付宇峥的手喝水吃药,药片混着温水滑进喉咙,等嘴里的苦味散尽,他才轻轻呼气,小声说:“谢谢。”
付宇峥将水杯放在茶几上,仉南却没留给他思考如何再次开口的时间,杯底触到实木桌面,“嗒”的一声轻响后,仉南的声音随即响起:“你刚是不是问我要不要和你一起午睡。”
这不是一句疑问,而是陈述,付宇峥缄默顷刻,坦言说:“没有‘和我一起’这个限定条件。”
“哦……”仉南勾了勾嘴角,却问:“那儿我睡哪儿?”
付宇峥:“有客房。”
仉南:“你家的客房?”
付宇峥:“……”
空气再次陷入不尴不尬的凝固中,两人都不再说话,那些漂浮于周遭的空气中肉眼根本无法察觉的微尘在此时却像是传到细小电流的媒介,将暗涌的、蛰伏的、欲说不说的言外之音在心中无限量放大后再自动消音。
半晌,仉南强行压抑中心中的波动,尽量平缓着声音,径直问道:“陆医生,你这是什么意思呢?”
逃无可逃,付宇峥只好实话实说:“你自己走,我不放心。”
“这样啊……”仉南向前靠近他两步,直到身前,“可是你这样过度的关心,也让我有了一点不安。”
付宇峥自认这是他作为一个医疗从业者,对于一个病人照顾的正常范围值,虽然他并不是他的医生,但此时,这份“职业素养”却被对方解读为“关心过度”,他不愿深究这两者之间的细微差别,他生的疑问却脱口而出:“为什么不安?”
仉南又靠近半步,两人相距咫尺,他笑得柔和而温润:“会让我怀疑,上一次我表白的时候,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眼前的那双眼睛太过清亮,付宇峥有一刹那的恍惚:“比如?”
仉南说:“你的真心话。”
这样细枝末节处都起到好处的照拂,是陆医生从未轻易示人的温柔,但是他见到了,不仅如此,这些不动声色的悉心和呵护,竟然都是给他一个人的。
所以,他是不是有理由可以质疑一下,那夜那场无疾而终的告白,实际上不只是他一个人心动却潦草的收场?
是不是有人同样心悸却不自知,或者,当时的失语,只是某些难以言喻的默认?
客厅的复古落地座钟报时,铜质钟摆与钟石相撞,发出清脆而绵恒的一声嗡响,下午一点了。
付宇峥垂眸,在钟声之后回神,面前那双眼睛中蕴藏的期待无法忽视,他却只是问:“那你怎么样才能安心,我——”
话音未落,自动消音。
眼前的人迈出最后一步,忽然伸出手臂,抱住了他。
这不是他们之间第一个拥抱。
但相较于上次仉南突然发病,这却是在双方情绪都极其平稳的情况下,一次发生在理所应当之时的贴近。
付宇峥垂下双臂,惊讶之际,反应先一步快于意识,在下一秒,卸掉周身力道。
仉南比付宇峥略矮了半个头,但此时身高差距显得微不足道,他双臂先是收紧,而后又轻轻收力,一紧一松之间,这个拥抱便充满了复杂心意。
他抬手,手掌拍了一下付宇峥后心的位置,温润带笑的声音在付宇峥耳边传来:“要我心安太容易了,这样就行。”
付宇峥张张嘴,但眼下的仉南思维逻辑简直快得逆天,依旧不给他回应的机会,又说道:“但是这么简单的事,对于你而言,是不是就太难了?”
时间分秒溜走,付宇峥后知后觉,在对方安静地等待中,忽而慢慢抬起手臂环住怀里的人,让这个拥抱名副其实。
“还可以,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
相拥而立的人似乎短促轻巧地笑了一声,这一刻付宇峥心中忽然弥漫起某种巨大的惶然,像是一颗卵石被滞入一泓静谧深邃的深潭,茫然无法触底,但在这样飘忽的情绪中,他又敏锐捕捉到内心那股晦涩难明但却类似于“平静”的情绪。
这太矛盾了,简直不可思议。
付宇峥缓缓呼出一口气,尝试着慢慢放开怀里的人,问道:“所以,你还要自己回家吗?”
“要吧。”仉南后撤一步,在他完全放开自己之前,率先从他怀里退开:“好运气不能一下子全部用完,我得给自己留点余额。”
说完,他眼尾倏然轻弯,笑意从内勾外翘的眼窝溢出来,清隽中竟裹着一丝潇洒的艳色,留下一个别样的笑脸,他径直走向玄关,换好鞋子,说:“陆语行,明天见。”
不是简单而称的“你”,不是客气有礼的“陆医生”。
虽然依旧身在臆想之中,但这却是仉南第一次喊他的名字,陆语行。
防盗门开合有声,仉南离开的身影透着不言而喻的势在必得。
人离开,付宇峥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
仉南从付宇峥公寓楼出来,到路边打车回家,回程很长,午后的街道空旷而安静,只有浓金色的阳光填满街道每一处角落,宛如他此时的内心,被巨大的无形的情绪充斥着,几乎要从喉咙满溢而出。
出租车在自家小区门口停下,仉南付钱下车,几乎小跑着回到家中,进门,他脱掉鞋子,草草到浴室冲了个澡,而后随手拽下墙上的黑色的真丝浴袍披上,有一阵风似的刮进那间小画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