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江湖初遇之始,谢青鹤就知道伏传有着极其敏感谨慎的内心。
小师弟对自己的要求是极其苛刻的,样样都追求极致,稍微差上一点都不肯罢休。
他与谢青鹤一别六载,刚重逢就闹出这么大的丑闻,谢青鹤直接表明了自己的不满与责怪,伏传面上说请训斥责罚,说无论如何受责都心甘情愿、绝不会伤心。他真的就不会伤心么?
谢青鹤认为,富安县事发之后,最震惊后悔的,就是小师弟自己。
伏传不是不够小心谨慎。
六年前局势最险恶的时候,一边是气焰嚣张的粱安侯府,一边是不甘示弱的外戚世家,眼皮底下还有一大波势力雄浑有钱有粮有田想要搞事情的河阳党人,几方周旋之下,伏传与韩琳非但没有吃亏,反而顺利入主京城。进京之后,伏传也没有得意忘形,他对韩琳的戒备由始至终,如今在朝中掌握大局的韩琳与阆绘之间,伏传也运作得很好,大方向没出任何纰漏。
他恐怕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栽在王寡妇和大郎的手里。
谢青鹤见伏传在地上跪了许久,有些担心他的膝盖。
也是快二十岁的年纪了,不像小孩儿那么身轻骨软,年纪大了罚跪是很难受的。伏传又是个实心眼,低头老老实实地跪着,并不会故意调整重心让自己膝盖舒服好过些。
“你先站起来吧。师哥跟你说话,并不想让你难过。”谢青鹤也不避讳自己的顾惜。
伏传犹豫了片刻,还是站了起来,低头道:“我做了这样的蠢事,也不配让大师兄训诲。”
这就是故意的了。当初在观星台,伏传就这么闹过一次。那时候二人还未定情,伏传也是真的做了蠢事,谢青鹤才说他一句,他掉头就跑,认为自己不配被教训。若他真的不想让谢青鹤管束,这会儿也该转身就走,非要站在谢青鹤面前说自己蠢得不堪教,实则还是心里难过,不能宽恕自己。
谢青鹤只好在榻前坐下,拍拍榻沿:“来?”
伏传还踌躇了片刻,到底还是忍不住,蹬去鞋子,蜷缩在榻上,枕着谢青鹤的腿上。
自从那日在马车上被“师叔”开解过之后,这就是二人谈心时最亲密的姿势了。每每伏传难过,无法排遣,难以消化的时候,谢青鹤就让他躺在自己膝上,摸摸他的脸,给他讲道理。
如今二人又恢复了这个姿势,伏传才挨着他温热紧实的大腿,人就有些晕眩。
谢青鹤将他束了一日的发髻散开,让他紧绷的头皮松开,说道:“是不是觉得自己天真又愚蠢,防来防去,防不住身边人,又有些受了愚弄,自认无法御下的羞耻?”
伏传这么躺在他怀里,没有半点羞耻丢脸的顾忌,满心依恋地点头:“嗯。我分明读了那么多史书,听了那么多人心善变的故事,却还是犯了这样的蠢……”
“这不怪你蠢。你一点儿都不蠢。”谢青鹤轻缓地捏着他的耳朵,低头亲了他一下,“你只是太想要一个阿娘了。也是师哥看在眼里,没来得及提醒你。当初在京城时,你对三娘就很宽纵,你对她撒娇,依赖她,仰慕她……你没有机会与刘娘子相处,你想要一个阿娘。”
伏传愣愣地听着,听见“刘娘子”三个字时,眼睛不自觉地湿润,又不曾流出泪来。
他身在其中,根本就没发现自己错漏何在。
他以为自己是太过信任身边人,太过看轻出身贫民街区的“老实人”,太过看轻妇道人家,以为所有妇人都是妇人之仁……直到谢青鹤点明他心中真正的漏洞,他才突然想起来,同样是身边之人,他为何防备韩琳?同样是贫民街区的老实人,他为何防备李瘸腿和温瞎子?
他之所以栽在了王寡妇的手里,是因为王寡妇太符合一个孤儿对母亲的幻想了。
若三娘与王寡妇易地而处,伏传只会栽得更加彻底!
谢青鹤见伏传愣愣地,想起他在伏蔚的记忆世界时,跟在刘娘子身边欢喜殷勤的模样,哪怕刘娘子根本看不见他,不知道他的存在,他只要能看见刘娘子吃饭喝茶看账本,都能美滋滋地过上一整天,一颗心就变得特别地柔软。
“小师弟。”谢青鹤凑近他,亲了亲他的额头,“下一次,给你找个父慈母爱的皮囊,让你好好地过一辈子,好不好?”
伏传两只眼睛水盈盈的,却摇头拒绝:“我有阿娘。我的阿娘天底下最好。”
谢青鹤附和道:“是。刘娘子最好。”
伏传还有点缓不过神来,他以为这是智商问题,哪晓得是情商问题。
谢青鹤轻轻抚摩他的额侧,安慰开解他:“人在七情六欲之中,难以自省自赎,并不是你不够小心谨慎,不够聪明防备。现在已经知道事情症结所在,想来以后也不会再跳同一个坑。这不怪你啊,我早几年就看出来了,一时心软没有及早提醒你,这是我的错。”
伏传在他膝上翻了一下,抱住他的腰身,闷声说:“大师兄以前会教训我的,如今一味宠我。”
谢青鹤被他抱得有些酥痒,也不禁笑道:“那有什么办法?都是这样的关系了,日夜抱在怀里亲来亲去,难道还能拉下脸来训斥么?”
“死了四百六十七个人。五十三个是城破之后,叛贼抢掠时所杀伤。”伏传说。
这时候提及富安县的惨事,不是谢青鹤不放过,是伏传自己放不下。
谢青鹤抚摩他侧额的手,不自觉地缓了下来。
韩珲派人给伏传送信时,富安县那一团糟乱还没收拾清楚,这四百多人的准确数字,必然是大郎亲自收殓之后才有的定数。大郎没有告诉谢青鹤,却跟二郎说过。
二郎想替大郎求情。
在二郎想来,死去的人确实无辜,也不必非要废了大郎修为做惩罚吧?
大郎就给了他这么一个准确的死亡数字。
二郎没有去坟场,也没有亲自去收殓尸体,没有大郎深夜拼尸体得出的艰难领悟。
他还是想替大郎说情。
谢青鹤在邸店大堂等着饭食的时候,二郎跟在伏传身边,去厨房看食材点菜。
不等他向伏传求情,伏传就先向他了解了富安县的详情。韩珲的消息,伏传信不过。伏传自己的消息渠道又没那么快回来,不如直接向二郎打听。
如谢青鹤所想,同样自幼接受寒江剑派教养的伏传,也无法宽恕富安县发生的背德之事。
若以一方枭雄主宰的身份来看,伏传没吃什么亏,王寡妇与大郎的所为,也称不上对他的背叛。
古往今来,大争之时,哪一方诸侯手里不沾上无辜者的性命?甲将军好财,乙将军好色,丙将军好英名,做主公的要指望将军们守土开疆打天下,能天天给将军们做道德培训吗?不得打个哈哈把丑事都抹去,粉饰太平指黑为白,把劫掠奸淫的惨事,传成几段许财赐妾的风流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