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澜里浮萍(五) 昔日匣中玉。

邓瑛抬头看向杨婉。

张展春死后,再也不会有人对他说,“听话。”

若为臣,他还可以倚身在他所敬重的人身边。

可现在,他无论倚靠任何一处,都会变成一个奴颜婢膝的人,邓瑛不想辜负张展春对他的希冀,所以才情愿无处容身,也不肯退到荫蔽之下。

但是杨婉不一样,她不属于这个王朝的任何一片荫蔽。

邓瑛觉得,把自己交给她的时候,他不是奴婢,是一个虽然身犯“死罪”,却依旧不知悔改的“罪人”。

诚然她也是一道“枷锁”,但他却并不害怕。

“好,我会听你的话……”

杨婉笑着点了点头,刚要再说什么,忽听门外合玉道:“没在五所寻见您,便贸然过来了。”

杨婉站起身,“怎么了,娘娘有事吗?”

“不是。”

合玉面上有喜色,说完又向邓瑛行了个礼,方继续道:“今日娘娘和您母家的兄弟进宫了,娘娘让奴婢请您回去呢。”

“是……杨大人吗?”

合玉道:“不止杨大人,杨府的小公子也来了。”

“杨……菁?”

“是。”

杨婉对这个名字虽然不陌生,但对人却没什么太大的印象。

杨家虽然是世家,但后代子孙有建树的不多,除了杨伦以外,大多数的子嗣都在杭州经营棉布产业,只有杨菁一人尚在学里读书。杨菁时年十六岁,是妾室所生,并不是杨婉与杨伦的同胞,所以人比较沉默,每日在外读书,回来什么也不过问。

杨婉也不知道,他们“姐弟”之间从前是怎么相处的。

“为何突然带他进宫来。”

合玉道:“奴婢也不知道,但这回是杨大人在东华门递了名帖的,是陛下开的恩,连宴也是陛下赏赐的。”

邓瑛在旁道:“他是陛下为殿下拟定的文华殿伴读。今日在文华殿对殿下和张次辅行拜礼。”

“伴读?”

杨婉看向邓瑛,“什么时候的事?”

“上月底。”

“哦……”

杨婉低下头,一时沉默。

邓瑛问道:“怎么了。”

杨婉摇头道:“没事,我在想为什么忽然挑了杨家的孩子。”

邓瑛道:“是翰林院谏的。原本内阁的意思是,推举杨伦为文华殿讲学,但是张次辅没有首肯。”

邓瑛这么一说,杨婉便明白了。

杨伦虽然是易琅的老师,但那是在张琮倒台之后。

此时让杨箐入文华殿伴读,应该是白焕和杨伦退而求其次的一步伏棋。

“合玉,你先回去回娘娘,我这一身实在失礼,得回五所换一身衣裳。”

“是。”

合玉应声退了出去。

杨婉拢发站起身,有些歉疚地道:“原说过来帮你收拾屋子的,结果就在你这儿坐了一会儿。”

邓瑛摇头,温声应他:“我送你回去。”

“你伤还没好呢。”

邓瑛也站起身,“我没事了,让我跟着你走一会儿吧。”

杨婉听完,弯腰握住邓瑛的手腕,“行,那我抓着你,免得你在路上摔了。”

——

两人没有走宫道,一直沿着护城河往北面的五所走。

邓瑛想走在杨婉后面,杨婉却不肯,邓瑛步子一旦慢下来,她就停下来等。

“你走那么后面,我怎么跟你说话。”

“我听得见。”

“可我问得费神。”

她这么一说,邓瑛就没了办法,只好仍由杨婉把他牵到了身旁。

走了半道,他的手早就被风吹冷了,杨婉的手掌却仍然是温热的。她的步幅不大,腰上的芙蓉玉坠子轻轻敲着邓瑛的手背,他忍不住低头看去,赫然看见了他自己雕的那颗芙蓉花珠子,不禁握住了手。

“邓瑛。”

“啊?”

杨婉见他有些恍惚,便又将步子放慢了些。

“你以后就不再管皇城营建的事了吗?”

“是……”

他咳了一声,收回自己的神思,认真应道:“后续的工程工部派给了徐齐。”

“不觉得有点可惜吗?”

邓瑛没有立即回答,沉默须臾,方道:“皇城营建四十年不止,就连老师也不能从头至尾地参与。如今……我虽不再修建它,但也身在其中。”

这句话……真有一丝“建牢自囚”的意思。

杨婉一时不忍,重新换了一个话题道:“那东缉事厂的事呢,你应手吗?”

邓瑛望向青灰色的河面,“还在改制。”

“阻力大吗?”

邓瑛回头冲她笑笑,“阻力不在司礼监,而在北镇抚司。”

杨婉站住脚步,“你如今是怎么做的。”

邓瑛道:“以北镇抚司的锦衣卫直接充作东厂厂卫,在东厂原来掌理两个千户的基础上,再设贴刑官,这是一定要走的一步。”

杨婉抿了抿唇,“张洛肯吗?把自己的人给到你们东厂?”

邓瑛摇了摇头,“自然不肯,但不算难,因为这也是陛下所希望的。”

“嗯……”

杨婉抬起头,“这样陛下就能通过东厂,来衡量北镇抚司所有的刑狱。”

“嗯。”

邓瑛点头,“你一直很聪敏。”

杨婉想说,这不过是后世的视角优势,实际上就是马后炮。

“聪明也没有任何的用,什么都做不了。”

邓瑛稍稍弯腰,与杨婉平视,“那是该我做的。”

说完他顿了顿,“其实,我这样的身份,能做的事情不多,但是……只要内阁肯信我一分,我就不会让桐嘉书院的事情再发生。”

“若他们不信你呢。”

邓瑛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历史上有人信邓瑛吗?

也许只有杨伦信过他。

那么在邓瑛活着的那几年之中,又还发生过类似桐嘉惨案的事吗?

没有了。

即使内阁没有信他,他最后,还是做到了他今日在杨婉面前说出的这句话。

他一个人做了文臣与司礼监,北镇抚司这些帝权机构之间的那道墙。可是书写历史的人,最后还是把他埋进了粪土里。

靖和年间,政治环境尚算清明,易琅与杨伦为首的内阁一道,推行新政,天下民生富足,边疆稳定,是明朝历史上,难得的太平之年。杨伦因此名垂千古,靖和帝也被后世评为贤君。

只有邓瑛,昔日匣中玉……

下一句,暗含了他的名字,一语成谶,杨婉不忍在此时把它想起来。

于是,她没有再说话,牵着邓瑛的手慢慢地朝前走。

走过奉先殿之后,二人转入了内六宫的宫道,杨婉刚刚松开邓瑛的手,便听见身后有人唤她,“姨母。”

杨婉忙转过身,见易琅已经向她跑了过来,身后跟着杨伦和一个十几岁的少年。

“殿下……”

还没等杨婉反应过来,易琅便扑到她的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