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露比的故事(2)
房间里的气味更浓了。
因为没有进食和饮水,排泄这件事好像也越来越没必要。
今天第一次说话时,露比感到喉咙像被一把钝锈的刀片切割似的,发出的声音都变得陌生起来。
“你在吗?”他问。
电子合成的声音回答:“我在。”
“今天没有出门?”
“你很关心我去哪。”
“这是当然了,只要让我知道你去了哪,我就能知道你是谁。”
“所以你现在还不知道我是谁。”
露比微微一笑:“有了几个人选,范围还很大。”
“那我更要小心一点。”
“还是听我的故事更安全,对不对?”
“说吧,我在听。”
“我说到哪了?”
“你的父亲安格斯·特罗西。还有,不知道我该不该问。”
“你是想问,安格斯的妻子是怎么死的吗?”
这回,露比没有用母亲这个称呼,在即将开始的故事里,他将自己置身事外,只当做一个旁观者来讲述往事。
“她叫莎拉,墓碑上是这么写的,没有姓。从一开始,安格斯就不敢让她用特罗西这个姓氏。至于她原本姓什么,自那以后也没再提起。”
露比从不问她到底爱不爱安格斯,仿佛这是个毋庸置疑的问题。
“有一次,她做完晚餐,等着丈夫上来吃饭。她的丈夫喜欢地下室,喜欢没有窗户、暗无天日的地方。”
“也许他只是生性谨慎。”
“你说得对,地下总是安全一点。”露比说,“有一阵,我也很喜欢地下室,想到没人能轻而易举地找到你,那种感觉确实很安心。”
“现在已经不需要那种安心了。”
“你是说我还会走出家门自投罗网?”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他警惕地停下了打字的手。
露比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摄像机:“看来我们又说岔了。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莎拉在等丈夫忙完他那些没完没了的事情后上来吃饭。她做了小牛排,还有烤番茄和土豆,然后她坐在餐桌边等着。一颗子弹从窗外射进来,打碎了她面前的盘子。”
这是第一枪,她还没回过神,蔬菜汤溅了她一脸,烫得她根本睁不开眼睛。
然后就是第二枪,第二枪不是第二颗子弹,第二枪是从霰弹枪里喷出的弹丸,四散而开,打烂了桌子和她的整个胸腔。再然后就是无休止的枪声,不是为了杀人,是为了示威、挑衅和宣战。
安格斯有没有听到枪声,露比不知道,他一直都没有去深究过这件事的真相。他觉得那一点也不重要了,而且,他也没有看到尸体,他从街头鬼混回来时,面对的只有满墙鲜血和一脸凝重的“父亲的朋友”。
“那天之后,城市掀起了腥风血雨。”
现在已变得平和慈爱的老人,那时还精力充沛,非得要处理这桩极具死亡威胁意味的挑衅不可。于是他们回应了宣战,不是心血来潮也不是被仇恨激怒,相反,露比觉得那段时间,他们是极度冷静的,甚至冷静到可以忘记那个洒满鲜血和蔬菜浓汤的房间,忘记有个无辜的女人死在等待丈夫的餐桌边,唯一记住的只有如何独占这个城市的地下王国,让对手的生命在枪火中蒸发,埋骨于冰冷的钢筋水泥之下,以更多死亡来血祭权力的怪物。
“也许你可以说她并不无辜。”露比以一种事不关己的口吻说,“因为从一开始她就知道他是谁,因此她做出的所有决定都包含了这个最坏的结果。”
“你呢?”
“我?”露比想了想说,“我是另一个故事。”
“不能听吗?”
“可以,但是要让我讲完这一个,我喜欢有始有终,讨厌半途而废。”
“好吧。”其实他对露比自己的故事更感兴趣,也更好奇。
“他们最大的对手卡西亚诺家族就是这次谋杀的罪魁祸首,当时弗兰西斯·托里的势力已经日落西山,安格斯和泰德·鲁伯特替代了他成为新的帮派势力。他们和卡西亚诺产生的利益冲突无法避免,注定是一场血战。但是,和卡西亚诺家族根深蒂固的黑道作风不同,安格斯说服了鲁伯特要更多地拉拢其他势力帮忙。他为警方提供各种消息,结交警察和政界的朋友,为选举出钱出力,在任何他认为有用的地方投入了大量精力。”
“你的父亲是个了不起的人,至少在他的时代是这样。”
“他认为自己不适合抛头露面,因此泰德·鲁伯特在表面上获得了整场战争最大的胜利成果,几乎半个城市都受鲁伯特家族掌控,包括一些执法部门的高级官员,暗地里也和他们有过密切交往。”
露比的话音落下时,四周是一片异样的安静,讲述者和聆听者都暂时沉浸在那个纷乱血腥的时代,生或死、流血与火并、复仇和毁灭,像老式电影画面一样一闪而过,在眼底和脑海中留下几秒挥之不去的印象。
“好了,接下去是我的故事。”露比打破安静说,“我的故事要具体一点,毕竟是我自己的经历,我想你会喜欢。这是露比·特罗西从来没有对外人讲过的独家内幕。”
“那你为什么要说出来。”他问,“是因为你觉得自己已经没有生路,所以什么都不在乎了吗?”
“你可以这么认为,虽然我经常不屑于和智商不足的人为伍,可终究还是免不了身为人类的俗套。人们临死前的话总是多一点,有些活得逍遥自在的时候说不出口的话也会想找人倾诉。”
“我不觉得你是那样俗套的人,而且我知道外界对你的评价,无论什么秘密,只要从你嘴里说出来都要收取相应的报酬。”他问,“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想到能从你那里得到什么,不过,说不定这段时间我们以这种方式愉快地交流下去,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收获。”露比说,“比如,你被我的故事打动,改变了原来的初衷。”
这些话听起来很像玩笑,可他并不这么认为。
“你有没有观察过这个城市?”
“观察什么?”
“这个城市的街道、马路、住宅区、商店街、警局、公共设施、广场,你有没有过那么一两次,完全没有目的地去观察这个城市?”
“没有。”
“我有过。”露比说,“我对这个城市的了解不亚于规划它的人。甚至,我敢说我比他们更了解它,知道它的运作方式和内在构造。”
“你爱它吗?”他忍不住问,一个人如此了解从小生长的城市,走遍了大街小巷的每一个角落,很难不对它产生感情。但是他也知道,露比对这个城市有着极其复杂晦涩的情绪,在最容易留下记忆的年纪,这座城市给他的只有罪恶和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