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钦命

宫门不是随便扣的。

凡内外各省奏章, 均需经通政使司流转入大内,唯一能例外的是紧急军情,否则均脱不了一个违禁犯忌的罪名。

也就是说, 即便平凉知县遣人来报的是真灾情,他也要为此认罪受罚——很可能头上这顶乌纱帽就赔进去了。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等于是以乌纱做抵, 以证自己所言不虚。

因是众目睽睽下发生的事,太子妃这里接到消息便也很快, 不过, 也只能听一听罢了, 正殿里现放着无数文武大臣,这国政大事, 自有他们去分辨处置。

太子妃缓缓坐了回来:“平凉的百姓们要受苦了。”

这是她的身份当说的话, 内使宫人拥来劝慰,太子妃摆一摆手:“地方有灾,我这里也不宜靡费奢华,将能撤的都撤下去罢。再传与御膳房, 将宴席减半摆来。”

这减半的贺宴用起来也默默的, 捱到宴罢, 许融即起身告退。

太子妃没有留她, 只点点头:“去吧。你回去, 只怕也该忙起来了。”

许融出宫匆匆登车, 她想将这消息尽快告知给林信, 但等她回到永靖侯府, 府里却只剩了韦氏一人,她忐忑地迎出来,道:“宫里忽然来人, 将小宝叫去了,他们刚走。侯爷也还没回来,融儿,出什么事了吗?”

听这么说,许融有点讶异然后又镇定下来:“没什么,大约是传他问话。”

这个时间点,只有这个可能。

但林信这一去,所耗费的时间却比她想的要久长得多——林信对于平凉形势的判断,不过是综合各方信息后得出来的,他本人从未涉足当地,就算宫里有什么话问他,也不至于问这么久才对。

她此时再想及太子妃那最后一句话,不由心中一动。

如太子妃这般端方的上位者,每一句言辞,都不会是无的放矢。

直等到寅末,她终于等到了林信回来。

他的脸色就——说不上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当然,平凉证实有灾,他算翻身了,但对百姓们来说可不是一件好事,所以他露不出喜色也正常,可他那种表情,又不单单的是沉重,还夹了一些严肃又有一点不情愿似的。

许融迎他到屋里去,问道:“怎么了?”

“平凉知县——”

“我知道,他把平凉知府的脸打了。”许融在炕桌对面坐下,顺手给他倒了盅茶——这么大半天在宫里,肯定是没茶喝的,“两人说辞南辕北辙,我看这个知县的话可信度更高一些。”

林信接过茶盅点头:“圣上也是这么说,内阁猜测,平凉知府恐怕是起先玩忽职守,未曾及时将灾情报上来,后来骑虎难下,不敢说了。”

旱灾是天灾,报上来了,该赈灾赈灾,地方官并不用背老天的锅,要是做得好,政绩突出,说不定还能往上动一动,但延误上报性质就不一样了。

而瞒报,更罪加一等。

“所以平凉知县要以下犯上拆他的台。再嘴硬下去,不只是乌纱帽保不保得住的问题,圣上只怕要把他们砍了给平凉百姓出气。”

就是这个拆台的时间——

“他好像没有必要非得叫人叩宫门罢?”

林信抬眼:“是。”

灾情急是急,但毕竟不是军情,循正常渠道投书通政使司,即便在流转过程里耽误个三五天,与叩宫门的风险比起来,其实是耽误得起的。

平凉知县偏偏要选择后者。

他打了顶头上司的耳光不假,可同时,也给圣上心里添了回堵。

“他是无意还是——?”

林信摇头:“不知道。那吏官只是奉命行事,说知县嘱他以最快的速度将灾情上达天听,阁老们问他平凉现今的情形,他也能说出一些。但问别的,就尽皆茫然了。”

许融想了想:“圣上也召岳翰林进宫了吗?”

林信再度摇头:“没有。”而后他抿了抿唇,不等许融再问,主动说出,“圣上召我去,不是问我平凉灾情,只是令我旁听。”

他表情里的严肃之意重了起来,压过了其他神色,“后来,圣上命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周佥宪为钦差正使,我为副使,出巡平凉。”

他去了这么长时间,加之太子妃那句话,许融已有一点预感,缓缓点头。

但林信话还未完,他的下一句话,就真正令她惊讶了起来:“大臣们告退后,圣上单独留下了我,与我说,我年轻不通政务,赈灾兹事体大,当由周佥宪做主。我到地方上后,只管多听多看,此外,另有秘务。”

“什么?”

林信吐出八个字来:“监视庆王,查他反迹。”

“……”

许融按住了桌面,下意识压低嗓音:“庆王要反?圣上已经得到了线报?”

林信却又摇头:“没有。平凉地方上有监察,也有镇守太监,均未有回报。”

“那为什么——”许融一语未了,已自明白过来,“平凉知府出了岔子,圣上不信任他们。”

平凉知府作为地方官,对辖区内的藩王也负有监管责任的——管其实一般管不了,但监视藩王是否老实,有无谋反迹象,及时回报朝廷,这是起码的功能。

但平凉知府在旱情一事上暴露了他的无能与胆大妄为。

能瞒报旱情,未必不能瞒报别的。

平凉知府如此,其他本地官员也未必靠得住。

“圣上心里,始终没有放下当年的事吧。”许融低声道,“他这个疑心,也许已经存了很久了。”

所以有一点火星,就燎了起来。

与其说因旱情才派人去密查,不如说,是正好借着旱情掩护,将人派过去。

“那你的差事比钦差正使要紧也危险得多了。”许融手指紧张地动了动,“无论庆王是否有反意,你去接近他,后果都很难料。”

说是与虎谋皮也差不多。

但圣命已下,又不可能抗旨。

林信脸沉沉的:“我这一趟是远差,至少得三五个月。”

倒不是实地赈灾需要那么长时间,而是他与周佥宪是要带些赈灾物资去的,又没有水路可走,只能陆路运送,此时已经是四月下旬——还不一定能即刻出发,物资也得等户部筹备,等到平凉,只怕最快也要六月份了。

那时候夏收已过,时间非常紧,算起来,若按林信先前上书的时间来准备,就正正好了。

而后再在平凉当地赈个灾,抓批官,再查个庆王——三五月都是往顺利了估的。

“我这么久不能见你。”林信脸色更沉更冷,与他的抱怨形成鲜明对比。

许融:“……”

她哭笑不得:“你不情愿的是这个?”

林信理所当然地望向她:“嗯。”

“……”许融忍笑,“公务要紧,钦差又不能带家眷,你只好忍一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