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整个后殿都弥漫着一张羊肉串的香气,很不成体统。
连一向沉稳的梅香神色都有些慌张,急道:“要不拿些熏香来熏一熏?”
周姑姑沉着一张脸:“什么熏香这一下子能盖过这么浓郁的羊肉香味?要我说,娘娘就不该吃这个。”
众人都望着太子妃,等着她拿主意。
张羡龄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噗嗤一笑。
“我的侍长哟,都这个时候了您还笑得出来?小爷回来瞧见清宁宫变成烤肉摊子了,能高兴?”秋菊一向快言快语,实在忍不住了,着急的说。
张羡龄笑着摆了摆手:“你们该庆幸,我没有煮螺蛳粉吃,哈哈哈哈……”
“娘娘!”
“好啦好啦,”张羡龄竭力让自己严肃起来,肩膀却仍在颤抖:“熏香是来不及了,给我把羊肉串用小火温着等会儿吃。小爷若怪罪,我该赔罪就赔罪。”
时间太短,她匆匆洗着脸,理了理衣裳,心里想着怎么把这件事糊弄过去。
***
已是点灯时候,朱祐樘行在夜色里,从暗处忽而踏上后殿宫灯所照亮的青石砖。
后殿的宫灯,似乎比别处要更亮些,自成一方明亮天地。晚风里浮动着一股肉香,掺和着烟火气。太子妃在月台上等着他,仍穿着那件半新不旧的围裙,不施粉黛,一张素颜被橙黄的灯火照着,越发显得温柔。
请安之后,太子妃笑着说:“小爷回来的正是时候,要不要试一试我烤的羊肉串?从前在家时,我和爹娘、弟弟们经常一起吃。原本还想着人给文华殿送去,可巧小爷就回来了。”
她特意烤给自己的,盛情难却,朱祐樘不好拒绝,只好吃了一串。他素来不爱吃羊肉,嫌弃有膻味,可这羊肉串不知怎么料理的,焦香之中竟然隐隐约约有一股奶香味。
他于是又吃了三四串,心里打好腹稿,这才开口说话:“你的生辰,不巧撞上皇贵妃出殡,怕是不能大办。”
太子妃垂下眼,望着铁丝网上所剩无几的羊肉串,浅浅一笑,多少有些强颜欢笑的意思。
“倒也无妨。”
太子妃忽然将一串羊肉串从朱祐樘手里轻轻抽出,用一方兰花绣贡缎手帕替他擦去指尖油腻,含情脉脉地望着他:“小爷能记得我的生辰,我已经是欣喜万分了。至于其他的,我都不在乎。”
她越是风轻云淡,朱祐樘越是心疼。这是太子妃进宫以来的第一个生辰,却只能草草度过,都说女儿家心细,她如何能不伤心呢?太子妃到底是善解人意,怕自己为难,也怕让皇爷难做,这才故作淡然。
朱祐樘反握住太子妃的手,只觉温热而柔软。他望着她,郑重道:“以后,我一定帮你补上。”
太子妃轻声笑了一笑,眉眼弯弯:“好,我等着。”
***
入夜后的仁寿宫静悄悄地,殿里殿外侍奉的宫人虽多,却是无声无息的。只听见一阵阵诵经声从内殿传来。
周太后做完晚课,一旁侍奉的安姑姑奉上一盏热茶,言简意赅的将文华殿发生之事说与她听。
听见皇爷执意要以皇贵妃出殡之事为重,周太后方才因念佛而平静下来的心无端升起一股火。
“我倒一点不意外,他之前还想追封万氏为皇后呢!要不是阁老拦着,他真做得出这事!”
周太后将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搁,脸色很不好看。
她这个儿子,也不知是被万氏下了什么蛊,一门心思宠一个老女人。现在好不容易万氏死了,还要闹这一出戏。这么一来,不仅是给太子妃没脸,更是不给太子脸面。
只是她有些不大敢去跟皇爷分辨,那时为了打消皇爷追封万氏为后的念头,已经闹到母子失和。
“昔年叔父登基,我一个人在宫里苟且偷生,所有人都欺我压我,唯有贞儿护着我!哪时候母后又在哪里?”
皇爷的咆哮声萦绕在耳,周太后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像给针刺了一下。那时候她还是周贵妃,和先帝与钱皇后一起被囚禁在南宫,徒留年幼的太子在宫里受折磨。
一直到夺门之变,先帝重登大宝,她才得以重新见到自己的儿子。昔日活泼开朗的小少年已变得阴郁沉默,连说话都有些结结巴巴。
造化弄人啊。周太后轻轻叹息一声,摇了摇头:“罢了,左右是最后一次,就随他吧。”
安姑姑跪着替她捶腿:“只是太子妃那里,是不是要安抚一下?”
“原本我还想说一说那孩子,好端端的,又是弄小厨房,又是给宫人弄什么茶水间。可是皇爷这么一闹,我倒不好再说太子妃什么了,别弄得像咱们皇家刻薄孙媳妇似的。”
安姑姑笑道:“左右太子妃是用的自己的份例,况且,也并没有违背宫规。”
周太后哂笑道:“她能有多少钱,一个秀才家的女儿。”
本朝选秀,一向是选取小家碧玉,为官做宰人家的女儿一概不用,以防后戚之乱。太子妃家也是在太子妃选出来之后,才封了一个正四品鸿胪寺卿,能有多少家底?
至于太子妃大婚所获的赏赐,礼单是周太后亲自过目的,赏赐有多少东西她心里都有数。除却各色宝石头面,现钱大约有金二百两,花银一千两,珍珠十六两,宝钞四千贯。看着不少,可宫里上上下下要花钱的地方可多着呢!太子妃才进宫就自己贴钱给宫人内侍办茶水间,这笔花销日积月累起来,绝对不少。
到底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花钱才这样大手大脚的。周太后冷笑道:“人家新进门的媳妇都是拼命把钱往自己怀里搂,偏偏她倒好,嫌银子烫手一样。我倒要看看,清宁宫后殿那劳什子茶水间能办多久。”
明日乃是请安的日子,周太后梳洗过后,早早地就睡下了。
第二日,皇爷领着皇后、太子与太子妃一起来仁寿宫请安。
跟在太子身后,张羡龄还没踏进仁寿宫的正殿一号殿,就被里间门前吊着的缠枝牡丹金宝地锦门帘晃了晃眼。
进殿一瞧,满屋子珠光宝气。墙上悬着紫檀边金桂月挂屏,案几上摆着亮晶晶金錾花寿星如意,连宫女奉上来的茶盏都是金胎花卉茶盏,透出十足的富贵。
说是请安,皇爷说的话和上一回其实相差无几,来来回回都是些客套话:“太后近日身体可好?睡得可安慰?”
周太后照例答:“托皇爷的福,身体安康。”或者“睡得还行。”
接下来,周太后又说了几句关心之语,什么天气变了,皇爷要注意保重身体,不要太过劳累之类的。
张羡龄在一旁端端正正坐着,心思早就飞到“今天中午要吃什么”这个严肃的问题上去了。
这时,忽然听见皇爷问她:“太子妃的生辰,是……是不是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