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薛勇确实递了牌子求进宫面圣, 甚至已经提前预备了几十种方法弄死这个姓洪的小王八蛋。奈何隆源帝不见,只打发人传出话来,叫他在家休养。

直到现在他才听说事发当天洪文就得了重金赏赐,隆源帝的态度一目了然。

他失算了。

听说离开宫门时, 薛勇的脸比御膳房的锅底还要黑。

当然这都是后话, 洪文在宫门口杠完薛勇后就觉得身心舒爽。

无意中瞧见枝叶间的几颗杏子,顿时又起劲了。

“杏”谐音“幸”, 又合了“杏林”的意思, 所以太医署外头足足有七、八棵杏树, 只是不便施肥,结出来的果子又酸又小,根本没人摘。

但今年大不一样,洪文来了。

这边日晒不够, 又缺少肥料, 杏子熟得晚,外面都快下市了, 这里的表面才显出毛茸茸的橙红色, 他立刻用柳枝编了个小篓,踩着凳子摘了满满一篓子。

何元桥好心提醒,“这玩意儿能把牙酸掉,过阵子市面上有甜的。”

“就是酸的熬酱才好吃呐。”洪文随手拿了一颗一咬, 一张脸都皱巴成麻核桃, 打着哆嗦流口水,“嘶,酸得好。”

何元桥:“……”

这孩子傻了。

太医署不光诊脉、配药,偶尔还会研究药膳,所以是各大衙门中唯一一个配小厨房的。

洪文先把酸杏洗净去核掰开两半备用, 又仗着嘴甜借了盐巴、蜂蜜和白糖。

管这个的老太医笑骂道:“猴儿,赶明儿户部又要追问怎么用的这么快了……”

洪文笑嘻嘻道:“回头我贿赂他们!”

小厨房忒热,他就搬着炉子去外头树荫底下熬酸杏酱,距离户部衙门只有几步远。

就像北方汉子多豪爽,北方的夏日也是极干脆的,只要不是闷热天,有荫凉的地方跟日头底下像极了两个季节,偶然微风一吹,还凉飕飕的。

杏子肉黄中泛红,亮出来的断面莹润润透着砂质,拌了盐之后,原本饱满的皮肉很快皱巴起来,瓦罐底下也汇起一汪浅黄色的汁水。

洪文把多余的盐水倒掉,重新注入清水,又加了适量的蜂蜜和白糖小火慢煮。

他手里举着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时不时挑出几块果皮丢掉。

他的手指又细又长,漫不经心做这些动作时也有种闲云野鹤的潇洒。

青色的火苗轻轻舔着瓦罐,里面的水迅速沸腾,琥珀色的晶亮大气泡缓缓浮上表面,“啪”一声炸开来。

旁边的月季丛像是被惊到了,两片紫红色的花瓣自底部脱落,从空中翩然而下。

酸甜的香味渐渐弥漫,合着蜂飞蝶舞,飘出去老远。

过了会儿,从户部衙门溜溜达达出来一个人,瞧见洪文后眼睛一亮,很自来熟的撩起袍子在他对面蹲下,“做什么呢?”

酸酸甜甜的,还挺好闻。

洪文觉得这人有点面熟,笑眯眯道:“开胃良药!”

那人惊讶道:“这是药?”

洪文嗯了声。

圣人有言,万物皆可入药!

那人抱着膝盖等了会儿,忍不住催促,“啥时候好?”

“快了快了。”洪文不紧不慢道。

那人哦了声,过了会儿忽然蛊惑道:“你在太医署屈才了,不如来我们户部。”

洪文:“……那倒不必。”

他想起来了,自己和何元桥头回去淑贵妃宫里去时,这厮也这么说!

那人也不气馁,竟当场掰着手指细数去户部的好处。

“户部多好啊,不用治病救人,风险小;又管着各处开支,谁都不敢得罪……我们不大用熬夜轮值,很自在的!”

洪文沉默着看他稀疏的头发和体积格外小的发髻,心道你自己都快秃头了,哪儿来的脸说这话。

我值夜时经常听见你们为了几文钱咆哮的好吗?

洪文啧了声,“来,我给你把个脉。”

那人:“……啥?”

洪文朝他头顶努了努嘴儿,幽幽道:“再过几年,该掉光了吧?”

那人:“……”

良久,他又扭捏道:“管用吗?”

洪文:“……管。”

只要不是娘胎里带来的。

洪文先看了他的头皮,就听对方道:“近来掉的厉害,早起枕头上能找到一小把!家里人也都急得不行,四处搜罗法子,生姜都擦了两筐,奈何都不管用!”

洪文嗯了声,“脱发和脱发也不一样,可能是气血不足所致,也可能是肾精不足,不能……”

他的话还没说完,对方就斩钉截铁道:“必然是气血不足!”

真男人决不能肾虚!

洪文的嘴角抽了抽,“脉细而弦,还真让你蒙对了……经常头晕目眩,晚上睡得也不大好吧?”

“正是呢!”那人一拍大腿,“都是累的,晚上做梦都在盘账!”

梦里对不上账气都气死了,能睡得好吗?

洪文斜眼瞅他,那你还劝我去户部!

那人也意识到自己说漏嘴,视线游移起来,非常心虚。

“发为血之余,血气不足自然难以供养,”洪文看了看他的舌头,又伸手按压他腹部,“经常胃疼吧?肝火有点旺,以后少生气。”

那人猛点头,“是呢,我还以为是胃寒,喝了不少姜茶暖胃。”

“这是肝气横逆克脾土所致,快停了吧,越喝火越旺,”洪文摇头,从炉膛里掏了根炭条吹凉,刷刷开了个方子,“多吃点苦瓜苦菜,清热降火,酒也要戒。”

那人无有不应,歪着脖子看,“我不喝酒,白芍药,川当归,熟地黄,川芎……这不四物汤么!”

洪文笑了,“呦,你还认识啊,不错。”

“不错什么呀,”那人苦笑道,“小洪吏目,莫要戏弄我,四物汤不是女人药么?我媳妇年前还喝来着。”

洪文乐了,“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四物汤主补血调血,几味药材适当加减就是几个不同的方子,功效自然也截然不同。”

见自己闹了个大笑话,那人脸上涨得通红,赶紧收了方子,“受教了受教了……”

又过了会儿,何元桥抱着个茶壶出来,炉子边的两人齐齐抬头。

何元桥愣了下,如临大敌,“方之滨,你一个户部的过来做什么!我们太医署这个月可没欠账!”

方之滨从地上一跃而起,用脚尖用力在身前划了一道印子,梗着脖子道:“看清楚了,老子在户部,没越界!”

说完又想起来什么似的,抱着胳膊斜着眼看何元桥,“没欠账?你确定?”

何元桥眼神疯狂游移,在洪文身边蹲下,“渴了吧?”

方之滨大声道:“你就是心虚!你们太医署哪个月不欠账?!上个月还有三十七两五钱八分对不上账,还有上上月的二十五两六钱三分七十八文……这可都没给说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