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迎春三月, 万物复苏,燕归北地,畅春园走过冬日, 又“活”了起来。

檀雅一直惦记着桃花酿, 一听说桃花堤的桃花又耐不住性子开放的, 隔两三日便要去瞧一瞧,待到鲜花团簇, 开满枝头,又让宫侍准备了细纱布,树底下先垫上薄薄一层布, 然后再铺上细纱布接落下的桃花。

她全都安排妥当,回到皇太后宫里, 坐在她老人家跟前, 笑道:“太后娘娘, 再等个三五月,嫔妾应承的桃花酿便能喝到了。”

“好。”皇太后缓缓地笑, 亲昵地拍拍檀雅的手, “桃花可好看?”

檀雅点头, “极好看,苏姐姐雅兴, 还画了一幅桃花图准备呈给太后娘娘呢。”

“果真?”皇太后看向苏答应,“快拿给本宫瞧瞧。”

苏答应恭敬地呈上,还谦虚道:“嫔妾画得有些仓促粗糙, 还请太后娘娘见谅。”

皇太后不在意地摆摆手, 瞧着面前缓缓展开的画卷, 长堤之为界, 右侧桃树成行, 桃花满枝头,竞相争艳,风情万种,左为水源,倒映岸上景,颇有意境。

桃花树下,立着一个宫装女子的侧影,微微仰头,似在赏花,虽瞧不见神情,可那圆润的下颌线……

“这是色赫图答应吧?”

苏答应柔柔地应道:“回太后娘娘,是色赫图答应。”

檀雅探头看过去,衣服颜色和花色确实是她,不过……“苏姐姐这画瞧着好生温柔,都不像我了。”

皇太后眯眼看画,苏答应立即拿近些,皇太后细细欣赏过,赞道:“极有色赫图答应的神韵,像,像。”

苏答应笑言:“还是太后娘娘您慧眼如炬。”

檀雅随手拉过装核桃的碟子,边剥边道:“我当时满心满眼都是桃花做的吃食,桃花酿、桃花酥、桃花…… ”

苏答应嘴角一抽,手里的画卷向檀雅那里偏移,遮住她的脸,“太后娘娘,别理这个扫兴的。”

“好好。”皇太后干脆接过画卷,珍惜地轻抚上头的粉色桃花。

苏答应眼神一黯,瞧向宣妃,等着她的决定。

皇太后又熬过了一个冬日,这个冬天她没像前年似的,一场病险些要了性命,可这气色和身体的衰弱,都是油尽灯枯的征兆。

她已经老的快要不行了……

所有人都知道,所有人也都想要尽可能的满足她所有的心意。

宣妃心里难过,面上还是扯了扯嘴角,欢颜道:“娘娘可想去瞧瞧?您若是想去,臣妾为您安排。”

皇太后从画中抬起头,欣然答应:“好啊,如此盛景若是错过,定然遗憾非常。”

“正好做桃花点心带去,再直取新鲜的桃花沏茶,应时应景。”檀雅欢快地说着,将一碟剥好的核桃双手递到太后面前,“娘娘吃核桃。”

“好好好,就按色赫图答应说的。”

皇太后捏了一颗核桃仁入口,笑着夸赞:“可惜没早见着色赫图答应做事的麻利劲儿,否则早就得了一个可心的孝顺人儿了。”

宣妃带着一点点抱怨的语气说:“如今臣妾是比不得色赫图答应得您的心了。”

皇太后伸手冲她招了招,待宣妃过来,便握住她的手,慈爱地看着她,轻轻拍拍,没有说什么。

那样温柔中带着期许,期许中又有不舍的眼神,宣妃连忙垂下头,才不教太后娘娘瞧见她的难过。

皇太后坐了一会儿便觉疲乏,让人收起画,由宫女扶着进去休息。

檀雅等人带着几个孩子回到自己院子里,在宣妃那儿一起用了午膳,然后孩子们去睡,苏答应便拿出先前写的稿子,重新措辞整理。

檀雅先前给稿子做了一个目录,还标上页码,此时苏答应忙活,她就帮着理一理找一找。

宣妃心情不甚好,端着茶杯忘了喝,只定定地出神。

定贵人瞧着,忽然道:“娘娘,您还要拖吗?太后娘娘近些日子回忆旧时事,跳跃了许多,也无序了……”

苏答应笔一顿,一滴墨便滴在纸上,污了纸,随后简单几笔,那墨渍便成了一只展翅翱翔的鹰,画完继续在空白处写字。

檀雅趴在自己的胳膊上,侧头看宣妃,知道她如今不愿意接受这样的事实,便重提她当初安慰舒尔的话,道:“娘娘,太后娘娘如此平静,您又何必忧思过甚?若能褪去一身污秽,魂归故里,回到草原之神的怀抱,何尝不是好事?”

“世人皆是如此,事到临头,清醒无用。”宣妃怔怔地出神,一滴泪缓缓滑落,“檀雅,太后娘娘想喝桃花酿,我与你一起做吧。”

宣妃还亲自去桃花堤,瞧见桃花堤两岸桃花如雪,潇潇而落,泛舟景色更美,主动安排泛舟一项,更是亲力亲为准备太后出行的一切。

待到那一日,宫女为太后娘娘穿上厚实的衣物,然后轿子从太后娘娘的屋门口,一直抬到后湖边儿上,又上了小舟。

依旧是檀雅撑船,这次的船较去年夏末的还要大些,檀雅手里一根竹篙站在船尾,便推着船徐徐而行。

湖还是去年的湖,景却不是去年的景,春日的绿是浅嫩青涩的绿,不似去岁那般浓重的墨绿,有些迎春的花儿,也不似去岁的娇艳。

可这处处都是生机,是希望。

皇太后嘴角带着笑,贪恋地望着周围的一切,低语:“本宫这一生所有的痴怨,全在先帝,而先帝全了他的痴情,随着他的情[爱]早逝,我这后半生,什么时候释然,究竟是否释然,早已不重要。”

船上没有旁人,是以檀雅等人听到皇太后的话,便是想到些先帝与后宫中蒙古皇后妃子们的纠葛,也没有多少惶恐之色。

皇太后微微侧身,手臂探出船,指尖浸在冰凉的春水中,“本宫做了五十余年的太后,向来只关心皇上的身体康健与否,不掺和政事,不对后宫指手画脚,皇上于我也至情至孝,我这一去……”

“娘娘!”宣妃出言打断,含泪道,“您身体硬朗,好生将养便会好转……”

皇太后无奈地摇头,“有何不敢面对的?先帝后宫,一个被废,一个受尽帝王宠爱不得善终,一个母凭子贵却没享到皇上的福,我享受半生胜利的果实,该笑才是。”

然而皇太后嘴上说“笑”,嘴角的笑容却无多少快意。

皇太后收回手,接过苏答应递过来的帕子,慢慢擦手,道:“皇上幼年苦楚,少年不如意,中年接连丧妻丧子,老年又饱受成年皇子们互相撕扯戕害之痛,他心里的难过旁人不得而知,唯有我这个嫡额娘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如今再不复年轻力壮,还饱受病痛折磨,或许从前政事私情上有处置不当之处,可谁又生来是君、是夫、是父呢?”

皇太后说得累了,停下来缓气,视线依旧不离岸边湖上春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