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漫说江南好(第2/3页)

“咱们这一路顺利到此,幼卿太过辛苦,总得让他喘口气。况且如今正是酷暑时节,并非去岭南的好时候。先生既言有旧宅余资,安某便不客气了,做主带幼卿上门叨扰叨扰。”

尚古之道:“好说好说,欢迎欢迎。尚某在申城附近郊县有别庄一所,规模不大,胜在景致清幽,莲池花圃、小桥流水俱全,最适合避暑休养。”

两人闲聊几句,尚古之随同安裕容看了一眼仍在熟睡中的颜幼卿,自回舱室歇息。

安裕容以照顾病患为由,硬是叫乘务员搬来一张长沙发,安置在颜幼卿床位旁边。此时再没有第三个人,他缓缓坐倒在沙发上,将颜幼卿缠了纱布的左手捧在掌中。浓烈的后怕情绪自心底涌出,恍似抽走了浑身力气,低垂下肩背,把额头抵在床沿上。床上之人呼吸清浅,睡意深沉,经历了长久的奔波与险恶之后,终于暂得放松。

安裕容把颜幼卿的手轻轻放进薄毯下。海上比之陆地凉爽许多,本是最为舒适时候。然而颜幼卿失血状况远比预料严重,创面虽不长却颇深,睡着之后,多半要畏寒怕冷。

习武之人,深知自保之道,原本该当攥拳止血,但他急切间抢拎了一只行李箱,竭力奔跑上船,血液顺着把手下淌,浸透了箱子表面的细藤条。藤条吸血,一路竟没有滴洒得到处都是。直至包扎完毕,安裕容回身整理收拾,才看见地下积了一滩鲜红,晃得心慌腿软。只恨自己怎么就没提前发觉,叫他丢掉那箱害人的行李。好在船上药物齐全,随行西医技术也不错,再三保证并无大碍,安裕容方安心同尚古之一道,与张、刘二人说话。

安裕容直起身,这么大的动静,依照幼卿的警觉性,早该惊醒,此刻却毫无反应。大抵因为太过疲惫,且心无顾虑,才能睡得这般踏实。长吁了一口气,侧躺在沙发上,把自己一只胳膊塞进薄毯,紧贴皮肉搂住对方腰身。如此万一高烧发热,当即便能察觉。这点伤势,于伤者本人看来,堪称不值一提,若非被自己一顿数落,他还想跟随一道,从张、刘二人嘴里再多问出些消息。安裕容扯开嘴角,冲自己笑了笑。这一路凶险迭出,比起两人各自曾经亲历过的生死危机,其实算不上什么。然而……这样就在身边,就在眼前,就在心上,实在是……寸寸断人肠,无计相回避。

奈何前路艰辛,须绕指柔成百炼钢。

思及此,索性放下心事,阖眼休息。不过片刻工夫,紧挨着人睡着了。

次日早晨,送餐的乘务员敲了几下舱门,见无人应答,正犹豫是否稍后再来,门便开了。安裕容看了看餐盘里的食物,拣出两样。转身进内摸了几块现银,叫对方换更适合病患吃的来。

回到里间,见颜幼卿往盥洗室钻,忙放下东西,紧跟进去:“你现下洗漱不便,等我给你弄。”

颜幼卿拿右手把他往外推:“不用,我自己可以。”

“手上伤口那么深,万一沾水不是玩的。听话,我给你弄。”

“那你等会,我,我先解个手……”颜幼卿发白的脸色泛上绯红,声音随之放低。

安裕容笑起来,将他两只胳膊往自己肩上一搭,跟抱小孩儿似的一手揽腰,一手托臀离地抱起,两步跨进去:“那更该让哥哥帮你。你右手再灵巧,裤腰带能解开,完事了能系得上来么?”

待两人在盥洗室里收拾停当,过了足有半个小时。颜幼卿脸颊比之进去时更红了几分不止,倒不见了疲乏伤痛之色。乘务员已然端着餐盘在门外等了好一阵,终于敲开门,弯腰道:“先生,牛乳帮您热透了,另外这是您要的蜂蜜和白煮蛋。早上厨房没有备牛肉汤,临时炖上了,过三个小时给您送过来。”

安裕容点点头:“牛肉汤里下点儿蝴蝶面,不要罗勒,有青葱可以放点儿。”

乘务员暗地皱眉,心说这是什么胡乱搭配。但头等舱室的客人,但凡能做到的,自该有求必应,应声交代厨房去了。

安裕容把食物摆好,叫颜幼卿在桌前坐下,一面往热牛乳里兑蜂蜜,一面道:“船上新鲜食材难得,这东西早上送来时又冷又腥,加热喝甜的还凑合。”杯子送到颜幼卿面前,又取刀叉切鸡蛋,“先别急着空腹喝,吃点儿别的。”待颜幼卿开动,接着切面包香肠。烤香肠剥去肠衣,切出薄薄一片,面包也切成同样大小,垫在香肠底下,穿在叉子尖上,正好一口。

“来,张嘴。”

颜幼卿瞧瞧紧闭的舱门,十分听话地张嘴吃了。他早已明白在这些事上与峻轩兄纠缠,实属徒劳。不仅如此,他渐渐体会出来,此类举动于峻轩兄而言,并非仅止二人情趣那般浅薄简单,更似是某种亲密无间的盟约仪式。他从很久以前便知道,峻轩兄喜欢这些。后来慢慢懂得,峻轩兄渴望这些。因此不论再如何羞涩,也愿意退让配合。

颜幼卿咽下面包,喝一口十分对自己胃口的甜牛乳,脸上红热,心里亦是一片暖热。恍然间意识到,其实这样的峻轩兄,自己也万分喜欢,且……无法割舍。

“当,当,当……”是墙上西洋挂钟响了。

颜幼卿忽地“啊”一声。

“怎么了?”

“怀表……怀表丢了……”颜幼卿懊恼无比,不由自主伸手,摸了摸左胸口袋的位置,怏怏然放下。

“是打斗的时候丢了?”

“嗯,当时情势危急,手边没有别的东西。之前换衣裳,怀表就在口袋里,没多想便丢出去了,打偏了对方的匕首。早知道,不如搁几块银元……”

安裕容低头亲了亲颜幼卿唇角:“一块旧怀表而已,回头再给你买块新的。”看他神情依旧低落,心知那块自己用过的怀表于他别具意义,遂安慰道:“一块怀表,救了尚先生与张兄弟性命呢。失得其所,不亏。”想了想,索性摘下手上腕表,套在颜幼卿左手腕上,“要不这块给你戴。圣西女高冈萨雷斯校长的谢礼,给你本也应当。”

腕表犹带体温,只是颜幼卿体格瘦削,链带明显偏长。

“你先收着。等下了船,找个表匠调一调。”

“那峻轩兄你呢?”颜幼卿有心推辞,可惜东西挂在腕上,心中实在舍不得往下拿。

“我再买新的。”安裕容笑,“往后旧的都归你,我买新的。”

“嗯,成。你用旧了,再给我。”颜幼卿高高兴兴将表摘下,右手摩挲片刻,塞到枕下,抬头问,“咱们钱还够么?”

“够。”安裕容站起来,收拾餐具送出去,“稍等。”

过得片刻,捧着一只堆满零碎物品的行李箱进来,放在床前沙发上,笑道:“好不容易洗刷干净,放一夜已然干透。正好无事,咱俩一块点点家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