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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19年12月9日。凌晨时分。D城。高楼旅店。
房里竟多了一个人。
男人的背影。男人一头稀疏白发,背着手站立于落地窗前,面向黎明前浸没于黯淡微光中的整座城市。他身形瘦小,略略伛偻着背脊,双手上满是皱纹。
他转过身来。
确实是个老人。老人鼻梁挺直,鼻头略微下勾,面目阴沉。他坐下来,一张扑克脸凝视着K。
K突然醒悟:这是面具导演啊。
就是在《最后的女优》纪录片中,那始终戴着面具,自始至终未曾以真面目示人的面具导演——
“导演先生?”K开口试探,“面具导演?”
老人点头。面无表情。“你想看我真正的模样吧?”他突然说。
“真正的模样?”
“真正的模样。”
K感到困惑,“你的模样,不就是这样吗?”
“不。我是说,我的真实面貌……”导演老人开始动作。仿佛古典时代之易容术手法,他搓揉着自己脸面边缘,慢慢剥下一张人皮面具。那满是皱纹的老人脸。
干枯树皮般,死灰色的脸在他手中塌瘪萎落。
然而令人困惑的是,在那老人之脸底下,依旧戴着另一张能剧脸谱面具。
“这就是我真正的模样。”导演说。
“可是,你还戴着面具?”K问。
“没有了。”导演语气淡然,“这不是面具。这就是我本来的模样。真正的脸。”
K睁开双眼。面具老人消失了。
(又是幻觉? )
(像是……走廊上的Eros与巨马?受伤的独角兽?掌上盛开的黑色血花? )
(是的,一定是,因为事实上,他现在不早已知道面具导演的身份了吗? )
K拉开窗帘,复又拉上,踱回桌前。
他想起那几份梦境报告。那些Eurydice所写,关于K以及她自己的梦境报告。那些在第14次,亦即是最后一次资料传递中意外取得的梦境报告。尽管所陈述者即是梦境本身,却与他此刻之幻觉如此相似……
在当时,K自然无法确认那些报告最初的呈报对象究竟是谁。然而由于其中直接牵涉K与Eurydice之间的私密情事,K已确认,情报真实性毋庸置疑。
公元2219年11月17日。K想。距今仅短短三周。当然,那直接导致了K对Eurydice的怀疑。而这样的结果,必然也是将此份数据刻意提供给K的组织所期待的。
“他们”希望K开始怀疑Eurydice。“他们”希望K重新思考Eurydice的身份、Eurydice的行径。“他们”希望K知道,Eurydice正在,或至少“曾经”监视着他。而此处所谓“他们”则身份未明,面目模糊;就K所知,唯一可掌握者,仅有一代理人——M。
就是M。K与“生解”之中间人。通过M,“他们”将这份梦境报告交给了K。
M究竟是谁?她还知道些什么?
“他们”又是谁?就是生解吗?
但在当时,即使已收到此份警告,K依旧打算按兵不动。原因很简单:第一,关于Eurydice之梦境报告,由于所知极为有限,M身份未明,难以精准分析局势,也因此无法判定如何因应。第二,那段时间里,那关于“全面清查”之传言依旧尚未获得证实或否证。
亦即,对K而言,无论是针对“Eurydice神秘的梦境报告”此事,抑或“以血色素法进行内部全面清查”之传闻,即使此二项事态皆可能使K置身险境,K依然有充分理由按兵不动。或者亦可如此说:在当时,客观说来,除了观望、等待、保持警戒外,K近乎别无选择……
K站起身,踱步至方才幻觉中面具导演现身之位置。
四下寂静。窗外白昼之光未醒,黑夜残迹尚存。K感到一阵凉意。仿佛在更早的幻觉中,黑色巨马与Eros周身缭绕的白色雾气并未散去,而只是聚拢,扭曲,变形,化为某种魂魄,侵入了此刻K所置身的客房内……
K低下头,赫然发现,在这D城高楼旅店中,脚掌下,深红地毯上,竟是两个不属于他的脚印湿迹。
那是谁的脚印?
是面具导演的脚印吗?
但,那不是幻觉吗?
他终究,终究踩进了一双,不属于自己的脚印?
仿佛感觉背后目光之利刃,K猛然回头。
空无一人。依旧空无一人。幻觉中的老人早已消失。Eurydice之外,客房的寂静与冰冷陈设如一帧静物画,画中事物悄无声息,一切如同死亡。
难道,其实K自己,就是面具导演?
K挪动双脚,发现脚印湿迹亦已消失不见。他发现自己脸上似有若无的泪水;而他的右手正无意识向前挥动,仿佛正向前方一虚空之物发动攻击。
(不,不是泪水。那感觉并不像眼泪。反而像是,自脸面上不知何处的伤口汩汩而下的,温热而透明的血。)
(是了,此刻,若手持利器,将那以能剧脸谱为“本然之脸”的导演老人刺伤;那么他所喷流的,或许,也就是这般的无色之血? )
K再度想起那个挥之不去的,不断神秘复返的杀人梦境,感觉枪口冰冷的金属气味如海水般呛进他的鼻腔,呛得他眼泪直流。
(起来!站起来!转过去!走!继续!)
(不要看!叫你不要看你还看!)
(好啊,你爱看是吧? )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