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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19年12月1日。凌晨1时21分。印度德里。
旧城街区。牛与羊们都跪着休息了。市集酣眠,街灯昏暗,奶茶摊车上满是锅碗瓢盆。五颜六色各语言的店家招牌与窗口盯着行人,像建筑物一双疲惫的眼睛。沙尘下,红砂外墙斑驳,电线攀爬,如巨兽之筋脉伤口。
转过街角,他们遇见一个遮蔽了整座砂岩墙面的巨大广告牌,六盏浮灯投射着流质光雾。那是周遭唯一的崭新之物。广告牌上,甜美可爱的护士拿着奶瓶,抱着婴儿正在喂奶。婴孩圆滚滚的头脸是地球,蓝蓝绿绿的地球脸上,小baby一双大眼,一眼东亚一眼欧洲,噘着印度洋中的唇瓣吸吮奶嘴。文案:“哺喂新文明——移居地下城,最甜的方法”,署名“新德里美丽生活事业”。
(所以那便是半世纪前,印度洋下新建的地下海底城了。K想。出入口便在那唇瓣形海底隆起处。据说由印度次大陆出发,船行过后,必须换乘特制接驳潜艇才能进入……)
(所以,那更像是人类所集体梦想的,另一种人生?所以,如果使海底城市的结构体全由玻璃般的透明材质所构筑;如果使光足以穿透纵深几数千米,独属于海洋的永恒幽暗;如果有一只神的眼睛,此刻正飘浮于海平面上;那么它将看见,一座自海洋这蓝绿巨型透镜后浮现的,一副完整的透明骨骼?运转中的机械巨兽之尸骸? )
而此刻,在那巨幅广告正下方,红砂墙上一扇漆蓝小木门,藏在两间打烊的金饰铺中间。
一袭暗茶色被褥蜷缩于木门旁。
是个怀中抱着婴孩的女人。她自凌乱铺盖中探出头,像沙漠中的禽鸟,惺忪双眼茫然看了看四周。
是K的脚步声惊醒了她。
K想起昨日深夜方才经过的地域。瓦拉纳西。恒河。路灯下,恒河河水褐黄混浊,河面赭色水汽氤氲,但河岸四周却寂静无比,渺无人烟。所有K曾于古典时代影像记录上得到的印象——河畔徘徊的贱民、畸零者、苦行僧侣、老弱伤残者;铁笼、河坛上的尸体;因尸身之焚烧而腾起的野烟、吞食骨骸的水流;那面对河面,逆光朝拜着河流的半裸男子、那脏污纱丽寸寸没入河水中的女子;因雾霾之遮蔽而迷茫如星辰的淡白色阳光……一切于历史上曾实存的宗教意象,此刻,竟仿佛大戏散场,所有道具撤离,人物皆突然隐去一般。
如冰之消融。无影无踪。
女人怀中的婴孩也醒了,啼哭起来。女人(K发现她很年轻,一脸稚气)打了个呵欠,漫不经心轻拍着婴孩。
黑暗街道旁,罗望子树在冷风中哗哗抖索。一层薄薄的露水凝结在地上。
K推开女人身旁的漆蓝木门,进入一条窄小廊道。
Eurydice紧跟在他身后。
十数步距离后,他们进入一座狭仄厅堂。
这是个小酒馆。乍看之下并无特异之处。灯光昏暗,现场散置着几套寻常木桌椅。吧台左后方,石砌圆拱下,暗红木门镶嵌其上。全像霓虹打亮了英文字样:“梵”(Brahman)。
而四周砂岩壁板上,众多浮雕神像环立。神祇们普遍裸露上身,手执法器,或拥有不仅一张脸面,不仅两条胳膊;又或兼有两性性征,同时具显男神与女神之法相。
K知道那约略都是古典时代婆罗门教的神祇。但他对此十分陌生。在这时代,婆罗门教信仰几已销声匿迹;此类神像不再具有宗教意义,多数已沦为用以营造异国情调的死物了。
K与Eurydice来到吧台前。
吧台前此刻并无其他顾客。一身材娇小,翠绿纱丽的印度女人正忙着调饮料。光线如琥珀,暗红浆汁正被倒入已半满着雾白色半透明液体的酒杯中。如牛奶中的鲜血。
调酒女将发髻盘在脑后,胸口、耳际与裸露的臂膀上都垂挂着宝石银饰,星芒闪动。这使得女人显得华贵而明亮。
女人只淡淡望了K与Eurydice一眼,没有搭理他们。吧台另侧,一位穿着库儿塔长衫的高大印度男人放下了手边工作,抬起头来看着K和Eurydice。
K和Eurydice在吧台前坐下。K掏出一张纸条递上。
女人又瞥了K一眼。库儿塔男人看了看纸条,表示惊讶。“这种饮料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卖了。”他告诉K,眼神带到Eurydice身上,“我不会做。但我可以帮你问问老板。”他比了个手势,“麻烦你们稍等一下……”
K微笑:“那就麻烦了。”
“对了,您怎么称呼?”
K递出名片(上面写着银色的T.H. Zodiac等字样):“麻烦您一并帮我通报。谢谢你。”
库儿塔男人打开那石砌圆拱下的红木门走了进去。华贵的印度女人向K与Eurydice递去一个潦草微笑,便又去忙自己的事了。
等待时分,K环视四周;而后摸索着太阳穴中的隐藏按钮,照了几张相。
靠近吧台的这桌是两位年轻女子。其中一人短发利落,另一位则是平头造型。她们不时贴近彼此耳边亲密交谈,两个大背包被随意扔在桌脚,一副西方游客模样。而稍远处是一对印度情侣,他们穿着休闲,正在用餐,似乎开始不久。
K刻意观察了一下他们用餐的速度。
而邻近入口处则是一位穿着干净白衬衫,打领带,业务员模样的白种男人,西装外套随意披挂在椅背。他的肩膀宽阔厚实。K看见他百无聊赖把玩着手表,漫不经心地触碰着皮肤上的浮钮;将小小的贴肤屏幕点亮,又熄灭。
K看见他抬起眼,望了望吧台,又盯着自己在桌上交握的双手。
他桌上立着一杯饮料,仅余一半。然而这样的亮度下,看不清那是什么饮料。
K感觉他像在等人。这男人占据的是这场地里最好的位置——无论意图监看全场、控制出口或离开现场,皆占有最短捷的地利。
库儿塔男人推门走出。“先生、女士,”他笑容可掬,将纸条交还给K,伸手与K相握。“Devi女士向两位表达诚挚欢迎。我叫Arvind。请跟我来,”Arvind做出邀请手势,低声说,“Devi女士想请两位品尝她亲手调理的‘德里之夜’。这边走。”
K点头回礼,Eurydice也站了起来。两人自吧台椅上起身。
离开时,K瞥见靠近门口的白衬衫男人口中正喃喃自语着。
(大约正以牙式手机[1]与外界通话吧。K想。)
他们跟随印度男人穿过吧台,穿过那石砌圆拱之下的“梵”(K注意到门把与门板边缘都有着严重磨损锈蚀),步入一条昏暗廊道。
[1] 维基百科“牙式手机”(Cell Phone Tooth)词条说明(2290年9月7日最后修正),部分节录如下:“……‘牙式手机’由古典时代末期盛行之通信工具‘手机’改良发展而来,为广义类神经生物包裹之一种。一般装置于人类臼齿中。其机体向内有神经线路连接于内耳三小听骨与耳蜗;向外则有微型集音器置入于口腔中,方便使用者于任何地点以超低音量进行通话……”“一般而言,牙式手机被设计为‘植入生长型’类神经生物封包。手机零售商以圆头镍将约大小一毫米见方、外形扁平之手机幼虫置放于使用者之牙龈,而幼虫随即钻入牙床,自动植入至臼齿中寄生。约20小时后,幼虫于臼齿内蜕化为成虫,虫体内部发展出具一般手机通讯功能之微器官组,并沿颚骨长出两条细长神经线路连接至内耳;另再以约十数条短枝状神经线路生长于周遭牙龈组织,构成集音器回路。”“然则,牙式手机虽极方便,却并非全无缺点。根据记录,至今全球曾发生10起‘幼虫生长停滞’(终至死亡)之案例,另亦有6起‘幼虫生长错乱’案例。多数虽并未危害人体健康,然而却对使用者造成极大心理负担。……另亦有不少消费者由于无法克服任由手机幼虫植入牙床、自行生长之恐惧,而坚持使用自古典时代即已存在之传统手持式手机……”另,针对“牙式手机”相关题材,亦有相应文学作品产生。其中最著名者为日本小说名家长谷川克己所著之长篇小说《降灵执照》。此为一荒谬惊悚名作,曾获2154年直木奖殊荣。内容描述一名为戴维之中年大学教授(任教于庆应大学外文系,研究主题为法文诗歌,尤专精于兰波)于接受牙式手机植入后,由于发生严重“手机幼虫生长错乱”病变,神经线路不规则蔓生至大脑,竟至终日幻听,并宣称可听见“神之话语”或“鬼声”情事。事实上,于长谷川克己笔下,其症状不仅限于幻听,尚有幻视、幻嗅(闻见不存在之气味)、幻味(尝到不存在之滋味)等奇异情事。较严重时,甚至出现“与画作对话”之事——戴维教授参观画展,不停与展出之画作说话,语音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愤怒,然而却无人能听懂对话内容……戴维教授就医后,原本被误诊为原因不明之“联觉者”(Synesthesia);几经波折,方才查验出疾病是因为手机幼虫不规则生长所致。而“与画作对话”之事,乃因大脑视觉区受画作色彩构图之刺激,经错乱之神经线路传至内耳,化为语音(患病期间,戴维教授甚至有论文发表数量激增之情形;论文主题多数集中于兰波名作《元音》一诗之上。然论文本身多无法卒读)。而由于戴维之大脑语言区与视觉区域之间,亦有异常线路增长;导致戴维竟能以该种语音之逻辑、文法、句式等正确用法与画作进行对话。《降灵执照》即以此为基础,编织戴维教授于牙式手机幼虫生长错乱后所产生之异常行为,以及随之而来的荒谬情状。该作品获得极佳之评价,至今仍属日本荒谬文学必读经典之一。另注:兰波(Arthur Rimbaud,1854~1891),古典时代法国诗人,代表作为《醉舟》《彩画集》《地狱一季》等。《元音》一诗名句为“我曾发明元音的颜色:黑的A,白的E,红的I,绿的U,蓝的O”,以颜色重新定义语言与音节,备受当时文坛瞩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