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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19年12月9日。凌晨时分。D城。高楼旅店客房。

K睁开双眼。

客房已不再是客房。视觉印象再度替换了视觉印象。此刻呈显于K脑中的画面已不再是此刻肉身所在的D城高楼旅店,而竟是另一处怪异的陌生地。

他置身于一座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中。

(幻觉。多次来访的幻觉。穿透了12次死亡的,他过去感官破片的渗漏……然而幻觉已不再被阻隔于房门之外,不再被阻隔于体腔之外。如同细微的气流,如同重力,它们渗入了意识的流沙中……)

K知道,那并非原始森林。

那是他的中枢神经。他自己的脑结构。

(仿佛一连串缺乏调色后制的全像画面。由无数脑回所编织而成的组织空间里,类神经生物正伸出指爪般的神经树突。一如异形。一如于寂静深海中伸出妖异触手的不明荧光物种。它们菌类般的根须快速攀向脑叶深处,指掌在海流扰动下柔软款摆,伸长,攀附,融熔,接合于人体原生之中枢神经回路……)

他正置身于自己的意识核心。然而怪异的是,在无数如原始植物般发狂生长的结缔组织之间,在无数青白色电流蹿跳闪现的神经触手之间,在此地浓稠且狭仄的黑暗中,他竟看见,许多人脸。

人脸飘浮于空间之中。人脸陷落于纤维之间。人脸沉浮于四处沾滞的黏腻组织液之中。人脸攀附于神经细胞无数细微的突触末端……

但K很快发现,那并非人脸。

那是一张张面具。

活着的、有生命的面具。面具或微笑或皱眉,或嗔怒或号啕。它们或轻声细语,或粗言詈骂,或若有所思,或泪流满面。它们挤压、翻转着自己的表皮或内部结构,做出各式各样不存在于人类脸面之表情。它们彼此倾听、交谈、争辩、驳火。众多细碎语音汇聚成嘈杂的,满是漂浮物的河流……

K倾耳细听。

(你知道“全景不存在”这件事意味着什么吗? )

(什么? )

(意味着任何人类所做、宣称“可窥知全景”的所有设想,皆不存在。)

(所以? )

(所以上帝不存在。)

K甩甩头,闭上双眼,再听。

(告诉我,二代血色素法究竟是什么? )

(那与退化刑有关。)

(什么意思?)

(二代血色素法之所以被称为“二代”,正是因为,它其实就是血色素法。自始至终,并没有一项新的筛检法。)

(什么意思?那是假情报吗?“全面清查”其实只是一项假情报?)

(不。“全面清查”是真的。二代血色素法的原理,其实来自退化刑——它并不创造新的筛检法,它其实是另一组类神经生物;而这组“逆演化”类神经生物之功能,即是逆向追索生化人所有自体演化曾经的轨迹,反向消灭所有自体演化成果。逻辑上,二代血色素法即等于“逆演化”加上旧有的“一代血色素法”。)

(为什么你说那与退化刑有关?)

(那与退化刑完全一致,不是吗?“逆演化”。亦即某种退化。反向消灭所有演化结果。无论筛检法为何,生化人的任何自体演化将无所遁逃,就此失效,且溯及既往。缠斗经年,旷日废时,人类阵营终将取得全面胜利……)

(你的意思是,“逆演化”科技来自“退化刑”相关研究?)

(正确。更准确地说,来自人类联邦政府于贝加尔湖地底设立的秘密实验室,邻近于重犯流刑监狱,方便就近以无数受刑生化人为实验标本。“逆演化”几乎就等同于一种定向更为精准的轻度退化刑。)

(等同于退化刑?未经审判,怎能用刑?)

(以人类之心性,他们又何尝在乎过这些?这可是人类施虐生化人实验的意外收获呢。)

K颓然坐倒。身后语音呶呶不休。

(……艺术并不止于探测“现实”。认为“艺术探测现实”,是对艺术极大的误解。事实上,艺术探测的是“现实的可能性”。这“可能性”包含的是过去曾经存在的现实:历史、过去未曾实现的可能性、现状,以及在未来可能出现的样态。这是艺术的魔术。唯有艺术能于其自身之中同时呈现过去、现在与未来的可能性。“现实”的“所有可能”……)

等等。K想。我认得这个声音。

那是Eurydice的声音——

幻觉消失。背景黯灭。

K再度置身于高楼旅店客房中。

四下寂静。Eurydice柔软苍白的躯体犹在床褥之下微微起伏。她发出均匀的鼻息,陷落于自己不为人知的梦境之中。

或是,苍茫不定的,另一个人生中。

然而烟尘。烟尘依旧于城市天空中无声飘荡。

(第12只、第13只、第14只巨大的蛾接续撞击了高楼旅店的玻璃窗……)

再没有人能确认,管制区内,第七封印总部界域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意外。或许那加速自体演化之类神经生物,终究杂交媾和了“逆演化”类神经生物组,遂进而导致第11对染色体中M水蛭基因的意外突变?(那失控的生化人血色素原料?“倍数演化”所致基因变异之庞大积累?变异之乘数效应?) 或者,那其实又是另一次故障失误的演化,反时钟逆行,误入歧途到了某个不存在的侏罗纪或白垩纪——那原本独属于沼泽、裸子植物、庞大蕨类与巨兽爬虫——一不存在之物种、一巨型水蛭之时代?

又或者,这其实根本与K无关、与“逆演化”无关、与任何意外无关,而竟是另一桩原因不明的神秘阴谋?

没有答案。然而此刻,于这邻近第七封印总部的D城,凌空数百米的高楼旅店客房中,K的身后,门板上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一阵。接着再一阵。

于那急促撞击的短暂间断中,K再次感到被一种奇异的、暴烈的寂静所包围。

K没有理会那连串敲门声。他只是给自己倒了一杯水,默默踱回床前,缓缓坐下。

在他身旁,沉睡中的Eurydice嘴唇微动。仿佛梦呓。

然而终究未醒。

K自口袋中取出两颗暗红色胶囊,和水服下。

夜色正吞食着黄昏。亮度寸寸转暗。

然而K知道,那明暗的变化无关时序。那仅是因为意识,或暴乱的烟尘。

这不是梦境。K想。这是一场暴政。他不知那该被称为暴政的形式,或仅是某种虚无核心的衍生物。他不知该以虚假或真实来称呼它。事实上,若是避开地面,将视野框定于天际,此刻看来,城市之景象依旧安宁祥和,一如往常。

城市。城市机械巨兽的轮廓正浸没于深邃如海洋的暗蓝色天空下。云霞于彼处掠取了来自海面的银色微光。如同死亡之标本,城市的心脏犹且酣眠于庞巨如星系般的寂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