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暴怒
《旧唐书·职官志一》:龙朔二年二月,甲子,改百司及官名……改中书侍郎为西台侍郎。
《新唐书·刘洎附乐彦玮传》:麟德元年,以西台侍郎、同东西台三品。
这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西台寺郎上官仪,是李义府的下属。
西台,即之前的中书省。
职能是就军国大事、重要官员的任免等事项,替皇帝起草诏旨,属决策机构。
此时的中书令,也即西台令,李义府,不但执掌西台,成为大唐右相。
同时还兼有“铨选”之权。
也就是对后备官员的人事任免权。
李治把这份权力都下放,摆明了告诉百官,李义府是李治信任的大臣。
其权焰滔天,可见一斑。
上官仪身为西台侍郎,居然上奏弹劾李义府。
这是十分罕见的。
虽然各部也会分派系,也有内部倾轧。
但各省各部的官吏,很少有去弹劾自己主官的做法。
有种东西叫做“官场潜规则”。
一个不安份的下属,哪怕是顶走了上官,再换一任主官,也会对此人多加提防。
以下克上,绝对是“刺头”,是不安定的因素,和隐性威胁。
其仕途下场,可想而知。
但上官仪偏偏这么做了。
而他弹劾的内容,也如一块巨石,投入了湖面,掀起一片巨浪。
“请术士杜元纪望气。”
这在大唐,是最触动帝王敏感神经的事。
望气,也即星占之术,是帝王才有资格做的事。
你一个臣子,请人望气,这是要做什么?
昔年长孙无忌一手泡制房遗爱与高阳公主的谋逆大案,别的证据都无足轻重,最要命的一条,便是高阳公主让掖庭令陈玄运在禁宫之内伺候她向鬼神祈福问祥,并且推演星宿的排位。
此种行巫蛊、窥天象的举动,等同谋逆。
苏大为一直在一旁默默的倾听。
他真的像李治要求的一样,只带上一双耳朵,紧闭着嘴。
但是此时,心中也不禁掀起巨大的涟漪。
第一个念头:李义府死定了。
哪怕自己举出李义府府中藏有甲胄,李义府仍不是必死。
因为李治有理由怀疑这背后的动机,是否有人陷害大唐右相。
甚至可能念在李义府过去的苦劳,赦李义府死罪。
但,上官仪这份奏折一上,苏大为心里就知道,李义府死定了。
涉及到巫蛊和窥天象,李治哪怕再信任李义府,此时也会大为震惊,并对李义府起疑。
似李义府这种臣子,荣辱,全在李治一念之间。
一旦失去天子信重,那便只有一条路。
绝路。
殿上的气氛,凝重的仿佛有无形的气压在挤压。
犹如风暴来临前那片刻的死寂。
良久,坐在高台上的李治,开口,以一种带着沙哑,又极力忍住咳嗽喘息的声音问:“这些奏折,东台侍郎都看过了?”
“臣皆看过。”
“属实?”
“臣以为,此事牵连重大,必须派可信之臣,详加查证,若属实,则治李义府之罪,若不实,则还右相一个清白。”
郝处俊的声音锵铿有力,显得不卑不亢。
李治再次沉默良久。
终于他抬了抬手指道:“令,刑部尚书刘祥道联合御史台、大理寺一同审讯此案。”
沉重的声音说完,整个大殿再次安静。
只听到书记官和起居录的官吏,手中毛笔在纸上沙沙记录着。
如春蚕噬叶。
李治的声音再次响起:“李勣回来没有?”
王伏胜在一旁小声道:“陛下,英国公按路程算,再有数日便可回长安。”
苏大为站在角落,心中一动。
这对他,却是个好消息。
李勣回来,他的靠山就到了。
李勣在李治一朝,都深受信任,有他在长安,自己又多了一层倚仗。
那些躲在暗处想算计自己的人,只怕也得多一层顾忌。
正想到这里,只听李治又道:“李勣回来,让他监督此案。”
“是。”
果然,李治果然还是信任李勣。
这种涉及谋逆大案,还得让李勣看着才放心。
不论李勣有多狡猾,但他始终是站在皇帝一边,对太宗和李治忠心耿耿。
有他在,就有了定海神针。
无论是哪一方,都休想轻易在李勣双眼下,玩出花样。
郝处俊虽是出名的硬骨头,此时却也知趣的拱手道:“陛下英明。”
这话,听在李治耳朵里,却有一种别样的讽刺意味。
英明?
真英明岂会把一个谋逆之人,封在右相高位。
这分明是打李治的脸,讽刺李治没有识人之明。
雄心勃勃想要超越太宗,做一代雄主,做天可汗的李治,此时心情五味陈杂。
一种说不出的疲惫,突然涌了上来。
他吃力的抬起手,挥了挥:“都退下吧,朕乏了。”
郝处俊和苏大为等殿中臣子,忙向李治行礼退下。
走出紫宸殿,苏大为的心,还在方才那番动荡中,没有完全平复。
方才紫宸殿上的一切,给予他一种别样之感。
原来大唐天子与臣下过招,政坛风波,是这样的。
值得反复砸摸。
有道是风起于萍末……
此前李义府一直打压着郝处俊和上官仪等人。
但这次,凭着弹劾奏折,一下子便令李义府陷入万劫不复。
等等……
苏大为突然想起了什么,脸色微变了一下。
他抬起头,刚好看到迈步从身边走过的郝处俊,回头冲他露出一个意味难明,即又耐人寻味的笑容。
苏大为心头一跳,头脑里,仿佛一道光照进来。
心中霎时雪亮。
自己,竟不知不觉中,落到了上官仪、郝处俊和王氏等人布的局中,并送上了一记神助攻。
这权力的游戏,果然云波诡谲。
缓缓走出宫门,苏大为抬头看一眼天色,心头忽然涌起一种疲惫感。
这种疲惫,并非身体的劳累。
而是源自内心。
查案他不怕。
战阵之间,刀枪并举,血肉横飞,他也不惧。
可是这人心啊。
如何才能算得透,看得清复杂的人心呢?
……
傍晚,经过永安渠,苏大为拖着略显沉重的脚步,终于推开了久别的家门。
自从开始查高阳公主的案子,他就不知什么叫做正常下班,什么叫做按时回家。
当初看中不良人时间自由。
说好的钱多事少离家近呢?
全特么是扯淡。
刚从高舍鸡的手里接过湿巾,抹了把脸,一阵熟悉的笑声,突然从前方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