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之所以难以沟通, 本质上是因为她没有能与父母平等对话的筹码。

不能奢求尊重,那唯一还能派上用场的,可能只有他们对她, 微不足道的关心吧。

意识还短暂停留,模糊的视野里, 颜廷樾佝偻背脊跪在她面前, 更远的地方传来何萍声嘶力竭的恸哭。

这是如今的她面对父母强权所能做到的,最极致的报复。

在这个瞬间, 他们是否有过后悔呢?

说不上遗憾或绝望,事实上, 她什么情绪都没有, 心里出奇的平静。

如果硬要她说出一个想法, 就只有……

希望小江同学不要怨她。

“已经把她逼到这个地步,你们还想怎样?!非要她死你们才甘心是吗?!”

“你们口口声声为她好,可你们问过她吗?你们才最自私!最偏执!你们心里只有你们自己!”

“她是你们的女儿,不是仇人!我求你们了!放过她吧!”

手术室外响起激烈的争吵,说话的人情绪激动, 声声泣血,若不是身边有人用力拽住她,她都要给面前这一对夫妻跪下。

何萍挂断她的电话,拉黑她的号码, 她留在学校没走, 本是想请徐老师旁敲侧击打听一下颜未的情况,可没想到, 电话接通之后,却得到这样的噩耗。

走廊上人来人往,医护人员屡次提醒他们不要吵闹喧哗, 奈何病人家属根本听不进去,还差点打起来。

“你以为我们愿意!谁知道她怎么会这样?!”何萍哭得眼睛都肿起来,同样锤心刺骨,“到底有什么想不开的呀?”

“别吵了,你们都别吵了。”颜廷樾双手掩面,蹲伏在地,眼泪濡湿了他的指缝。

素来整洁的白衬衫崩掉两颗扣子,一只袖子卷起来,袖口上没来得及清理的血迹已经干涸,形成深色的斑块,衬着他鬓边数不清的白发,看上去既苍老又落拓。

一片混乱中,不知谁的手机响了,铃声刺耳。

颜初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这是她给苏辞特设的铃乐。

争吵被迫中止,她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随即转身走到另一侧的楼道间接电话。

闭目调整好呼吸,手机铃已经响到末尾,她赶在自动挂断之前按下接听键。

“这么久才接电话,你那儿不方便吗?”苏辞温柔的声音透过听筒响在颜初耳边,听得她眼泪瞬间滚了下来,刚才为平复情绪所做的努力前功尽弃。

她没吭声,苏辞立即感觉出来不对,声音沉了沉:“小初,怎么了?学校那边是不是不顺利?你爸妈为难你们了?”

“……姐姐。”颜初喉头哽咽,阻塞了接下来的话,只剩滚烫的泪水浇透掌心,顺着脖子淌进衣领里。

面对苏辞,所有无助都有了喧嚣的出口。

对面静了几秒,再有话音传来,语气完全变了:“定位发给我。”

“乖,别怕,我马上过来。”

颜初轻易不会叫她姐姐,大多时候都没大没小地直呼其名,她也向来听之任之,她的小朋友少数会这样称呼她的场合,要么气氛暧昧,要么就是颜初情绪不对。

现在只可能是第二种。

她的小朋友需要她。

走廊上传来高跟鞋急而密的敲击声,颜初闻声抬头,很快看见转角处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

苏辞不畏惧任何充满敌意的目光,快步走到颜初身旁。

她望了眼手术室门前正亮着的刺眼的红灯,以及另一侧的长椅上悲伤过度无暇顾及她的颜家父母,刚才电话中没来得及问清楚的问题有了答案。

她俯身拥住蜷在门边的女孩,什么也没问,只轻轻抚着她的背,耐心等着她慢慢平静下来。

颜初伏进女人怀里,双手用力揪住女人的衣领,泪水卷着她强忍至此的悲伤涌出眼眶,在女人藏青色的衬衣领口洇出一圈圈的湿痕。

“未未出车祸了。”她颤着声说,“从车上跳下来的。”

手术室里躺着的人是她的妹妹,是这世上除了苏辞,唯一一个她能全心信赖的亲人。

她好后悔,如果早知道会变成这样,她不会带颜未回学校。

颜未出事,她也有责任。

她早该想到的,和那对夫妻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

颜初心乱如麻,眼神惊慌,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击溃了她的从容,吓得她浑身发抖:“姐姐,我好害怕。”

“不会有事的,未未那么坚强,一定能挺过去。”女人贴着她的脸颊,将她牢牢拥紧,坚定的声音给了颜初一点继续等待的勇气,“我和你一块儿等她。”

另一端长椅上的夫妻注意到这边的动静,见女人亲密地抱住颜初,何萍脸上的嫌恶不加遮掩,她两眼通红地站起来想把女人赶走,身边的丈夫却攥住手腕,朝她摇了摇头。

好一会儿,颜初才停止颤抖,情绪稍稍平复。

“江幼怡呢?”她在苏辞怀里小声问。

苏辞同样很小声地回答她:“她们回去了,她妈妈接到电话,好像是她爸打来的,说是要筹款还钱……”

话音未落,手术室的门向内拉开,病床随之推了出来,穿白大褂的医生边摘手套边问:“谁是病人家属?”

“我!我是她爸爸!”颜廷樾一个箭步上去,“医生,我女儿怎么样了?!”

医生把取下来的手套递给医助,再接过颜未的病例,这才看向颜廷樾夫妇,语气平平淡淡地说:“伤者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她摔伤严重,左侧肩膀和小臂等部位多处骨折,伴随轻微脑震荡,需要继续观察治疗,先办理住院吧。”

他在病历单上签了字,转手递给颜廷樾,刚转过身去,就有护士快步跑来,急声道:“周医生!急诊部刚送来一名休克的病人,需要立即抢救!”

周医生吩咐医助给伤者安排病房,一行人跟在病床边进入电梯。

左侧电梯门刚合上,右侧电梯梯箱打开。

病床被簇拥的护士推出来,上边躺着不久前才与苏辞分开的妇人。

薛玉半边脸上全是血,几乎辨不出她本来的样子,猩红的颜色染得惨白的病床四处斑驳。

江幼怡神情恍惚,乱糟糟的头发被血凝住贴在脸上,随着人潮跟到手术室门外,医护人员拦住她,不准她再上前,直到手术室门轰然关闭,她才瘫软地跪倒在地,前额抵住冰冷的金属门。

头顶,才暗下去不久的手术室急救灯再一次亮起刺眼的红光。

凄清空阔的走廊上,只有她一个人的哭声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