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第2/2页)
那只浑身漆黑的巨犬,还会来找她吗?
一只柔软的手悄悄伸过来牵住了她。云苓心中一暖,对身旁比她还小几岁的丁芹露出一个笑容,闭上眼,慢慢入了梦。
下沉、下沉。
凡人不修神识,故而常常忘却旧事。生时死时,混沌莫知。
可那些自以为遗忘的、似乎被轮回洗去的,一直在神识深处存有印记。
大火焚后,尚有烟痕,细雨入土,泥吮湿意。生灵活过一世,纵然前身已死后身转世,又怎么会毫无痕迹呢?
云苓的意识蒙蒙下沉,一道飘忽的因果牵引着她,一直落入神识深处的某个印记。
……
水声潺潺,身下是硌人的乱石与冰冷的水,他嗅到血腥气,身体沉重而疼痛,使不出力来。
有什么拖着他,艰难地往岸上挪动。
石头蹭得他很疼,可水会要了他的命。他艰难地想要动作,可是身体却怎么都动不了。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在一下一下摩擦着他的脸,许久之后,他终于恢复了些知觉与力气,勉强抬起眼皮。
一只毛茸茸、湿淋淋的巨大脑袋停在他头颅上空,暗红的舌头一下一下舔着他的脸。
那双漆黑的眼睛不似野兽冰冷的瞳,反而人性化地表露出焦急与担忧。
他身上仍然是疼痛的,可是在看到这只巨犬后,却仿佛安了心似的。
巨犬浑身湿淋淋的,一身威风的毛发狼狈地贴在身上,是它把他从水里拖出来的。
他下意识抬起手,想要抚摸巨犬的脑袋。
巨犬喉咙里咕哝了一声,慢慢垂下头,蹭了蹭他的手。他经不住想要笑一下,可那黑色的头颅忽然合上了眼皮,安了心似的,失去了力气。
巨大的身躯轰然倒下。
“……小将军!”
云苓脑中轰然炸响,他突然就想起了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呼喝搜山、兵刃交击。残破的画面走马灯一样在他脑海里闪现。
这里是隋国境内,他出现在这里,是为了剿匪。
可是军中有叛徒——不一定是山匪的叛徒,也可能是朝中的叛徒。这世上世族勋贵蓄养部曲伪作匪徒,劫掠四周以肥自身的并不少。他此次已经从这些山匪的行动中发现了相应的蛛丝马迹。
不论那叛徒是哪一方的人,结果都已经显露了出来。他孤军深陷,被人围攻,除了小将军,没有任何人在他身边。
然而纵使他武艺超群、小将军凶猛悍烈,在没有援军的情况下陷入几十个人的包围中,也是几乎无法逃出生天的。
他跌落深潭,被冲撞得闭了气,若不是小将军将他拖了上来,恐怕就要淹死在里面了。
可小将军也受了伤,那些血……有他的,也有小将军的!
他顾不得身上疼痛,伸手揽住怀中黑色的巨犬,去摸它身上受伤流血的部位,确定好伤情后,咬着牙从身上撕下衣料给它包扎。
小将军……这么重的伤,它是怎么把自己从水中拖上来的?
不要死……
“不要死……”他喃喃哀求道。
可那只强壮的巨犬,呼吸还是一点一点微弱了下去……
云苓睁开眼,清晨时迷蒙的天光落在她脸上,晃得她目中水光模糊。梦中的伤痛在醒来后就不见了,可是胸中的悲意却闷胀难忍。
“丁芹……”她声音哑道,“我想起它来了。”
“它叫小将军……”
八百年前,隋国有一将军,身边常随一黑色巨犬,戏称之小将军。巨犬身形甚巨,时人以为妖异……
在牧巢遇到小将军的时候,它就已经很大了,不只是体型大,力气也大,一爪能抓断粗木柴。可再厉害的爪子,也是抓不断铁网的。
那是黑犬最狼狈的时候,人们恐惧它,一只狗怎么能这么大?怎么能这么可怕?它能够一爪抓断胳膊粗的木柴,是不是也能一爪抓断人的胳膊?它的利齿狰狞参差,那是用来撕扯血肉的!
人们怎么能不害怕呢?畏惧一切能够杀伤自己性命的东西,那是自远古从骨血里留下来的本能。人类如此、鸟兽如此,世间生灵无不如此。
可人与鸟兽虫蛇终究是不同的。
鸟兽虫蛇若遇天敌,便会因为畏惧而躲避。
人类最初或许也是这样的,可是没过多久,人们就学会了另一种方法,一种更直接、更有效、更安乐无忧的方法。
老虎吃人,便把老虎打死,世间无虎,便再也不必畏惧虎。毒草害命,便将毒草焚去,留下沃土,正好可以播种良种。
这只巨犬太过妖异,它的爪子比老虎还要有力、它的牙齿比匕首还要锋利,它可以轻易拍断一个人的骨头,也能够咬断一个人的喉咙,那双兽瞳里的凶悍气,能够直接吓哭幼小的孩童。
人们畏惧地看着它,可人们还是想办法捉住了它,用铁网困住它,于是任那锋利的四爪再怎么挣动、任那可怖的头颅再怎么咆哮,都无法再伤害人了。
可这还不够。
它实在太大、也太可怕了。它越挣扎,人们便越畏惧。
越畏惧……便越要杀它!
巨犬在铁网中狰狞地撕扯着,喉咙里发出凶狠的咆哮,一双漆黑的眼暴戾骇人。
人们举着铁耙与锄头,脚步却是踌躇瑟缩的,眼睛里又是畏惧、又是愤怒,杀性渐起,细碎犹豫的脚步终于变得坚定,手中的武器用力像被困在铁网中的巨犬挥去!
巨犬挣扎躲闪,可铁网相困,它再也灵巧不起来,就算再努力地躲闪,也只会显得笨拙。伸过来的棍棒锄头多了,总有几个能落到它身上的。
它发出威胁的低吼,可人们已经不再畏惧了。
野兽有天生的皮毛爪牙,人们也有自己的武器铠甲,连老虎都退避于山林之中,更何况是一只巨犬呢?
被困在陷阱中的野兽,总会死的。
牧巢就是这个时候,见到黑犬的。
“你救了它?”丁芹问道。
云苓点了点头,牧巢将黑犬从人们手中买走,他收养了它,也庇护了它,后来也曾想将黑犬放归山林,可黑犬却不肯走了。
“后来它死在那场剿匪战中吗?”丁芹又问。
云苓一怔,摇头道:“我不记得了,但感觉应该是没有。”
她并非一梦一生,只是断续想起了些许片段。
丁芹又问道:“那你……还记得你的前世和它,是怎么死的吗?”
云苓摇头。别的事情,她尚有模糊的感觉,可是这件事,她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幕帘,连一分半毫的行迹都窥不出来。
云苓怔怔地努力回忆。
丁芹慢慢皱起眉,喃喃道:“可如果你们关系那样好,它又为何会化身鬼物,前来寻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