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浑沌的根基在于心,可这世间,最麻烦的就是心。想要心念永恒不改很难,想要心念改变,也很难。

比起改变这些在年复一年的灌输中固执己见的凡人,更简单彻底的方法,是在冀地换一批人。

神明是这样想的吗?

郗沉岸只觉得每一片雪花都渗进他体内的冷意。

“曾屠灭一城的鬼王,如今开始在意起凡人的性命了吗?”神明的声音像雪里的风,双目幽沉无底。

郗沉岸也是鬼修,他在死去化鬼的时候,也曾怨戾满身,神智昏然,做下血海滔天的事。

可是……

“心是会改变的。”郗沉岸道。

他已修行许久,早年的怨煞早已涤净,纵不太在乎他人的生死,却也不会再如过往般轻忽。

郗沉岸的声音很沉,这算是他在跟随大玄之后,第一次反驳。也许神明不会在意,但也许……谁知道他所跟随的,到底是位怎样的神明呢?

大玄笑了一声:“你是鬼身,当知晓生死无常,生非始死非终,喜生恶死不过是凡尘众生的执妄,为何执于一世?”那双目仍然是黑沉沉的不见分毫情绪,可他竟愿意和郗沉岸谈一谈道了。

郗沉岸沉默不语。他在思考这样的道是不是他所寻的,是不是正确的,是不是他该接受的。可他暂时还无法认可。

“你们做不了,就让他们去做。”大玄结了话题。

“请让我试一试。”郗沉岸沉心定意道,他似乎已决意要自己尝试一番,可大玄却没有应。

“这不是你们的道。”大玄淡淡说道,“让愿意如此做的人去做。”

郗沉岸有些茫然。这算是一种爱护吗?还是说只是将合适的棋子放在合适的位置上?

可是,如果说冀地的人因为尚在生死轮回当中所以不需在意,那么他们这些同样未能跳脱出轮回的修士又有哪里值得另眼相待呢?

因为他们正在为神明做事?不,那些黄泉摆渡者,此时同样在为神明做事,而且有那道契在,世间谁不可为他所用呢?

因为那群黄泉摆渡者更适合做这样的事?不,他们只是为契所缚,并不当真用心,郗沉岸不愿做便罢,但他若当真要做,必然会做得更好。

因为“这不是他们的道”,因为他们不会“愿意”?可是,神明又何曾、何须在意?

郗沉岸想不明白,他因不明白而感到幽寒。

在大玄目中,他们与冀地之人的区别又在哪里?

……

吕周也在困惑,他在困惑,为什么冀地是这个样子?冀地之外也是这个样子吗?

他想要见一见冀地外面的人,于是他开始向冀地边境去。他从没离开过冀地,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但在经历过了吃肉铺中的事情之后,在见到那枚墨黑的判令之后,他实在不能继续忍耐——他过去几十年的人生认知都被颠覆了,怎么能够继续忍受仍旧不明不白地待在这样一个环境里?

但很幸运,他没有走太远,只是在靠近边境的路上,就遇到了一个来自冀地之外的人。

那是个巧合,他那天刚出城,准备前往下一座城镇,就遇到了天上有神仙在打架。

碧蓝天空上碰撞出绚烂的流光溢彩,底下的人却没有欣赏的心情,都在疯狂地向着城镇奔逃。

吕周瞧见一个少女吓住了似的站在那里不动,就拉着她一起跑到了墙根底下蹲着——这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虽然神庙被拔除了,但守护各个城镇的阵法还留着,阵法并非紧卡着墙笼罩,多多少少都会往城墙外余出来一些。

在野外遇到这样的事肯定不能指望人人都能顺着城门进去,人们跑到墙根底下躲过去也就罢了。

或老或少、或着绸衣或着粗布,这些平日里各分高低的人,此时都一致的停在墙根底下喘气,各自抬头看着天上绚烂的光影,疲惫中带着一丝理所应当的麻木。

神仙们打架的动静都大,远远就能瞧见,一般都来得及躲开。而且神仙们也不是特意挑有人的地方打,只是恰好途经而已,不用躲太久也就过去了。

吕周蹲在墙根底下急喘,虽然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但这一不小心可能就没命了。他缓过来后,才发现自己还抓着人家,连忙放手,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人家地絮叨几句:“没事了,没事了,过会儿就好了。”

他再去看那个姑娘:“你同伴呢?你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吗?下次记得跑,别在……你的眼睛怎么回事?”

“谢谢你。”丁芹说道,“我是自己出来的,没有同伴,这是我第一次来冀地,还不太了解这里的情况。我的眼睛有点问题,但影响不大。”

她说得很诚恳,也很认真地答了吕周的每一个疑问,声音也很柔和,年纪看起来不太大,她说的话做的事都显得有些天真。一个小姑娘,孤身一人来到陌生的地方,本来就很危险了,而且,哪有第一次见面就把自己的底细说给别人听的呢?他要是个坏人怎么办?

但这姑娘的神情里却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平和,吕周看着她,总觉得没办法把她当成普通不懂事的天真姑娘,以至于满心劝慰的话都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

“你这样太危险了。而且,你……”他迟疑了一下,放缓声音道,“你也不该就这么告诉我,万一我听到之后,起了坏心怎么办?”

丁芹笑了笑,还是很真诚地道谢,然后又问道:“刚才那是怎么回事?”

城根底下生着又细又韧的野草,吕周抓着草叶紧勒着手,才答道:“那是修士们在争斗,如果不躲避,普通人可能会被他们的法术余波伤到,所以要躲避。”

他顿了顿,想到这姑娘刚刚说自己是从冀地外面来的,问道:“外面……你来的地方,没有修士吗?”

“也有修士。”丁芹答道,她看出吕周想问什么,于是继续道,“他们也会有争斗,偶尔也会波及到普通人,但没有这么频繁。”

也没有这么肆无忌惮,以至于使百姓们都习以为常,每次都能惊惶却又熟练地给自己找到藏身的地方。

吕周听懂了丁芹的委婉,他只觉得心好像被撞了一下,又酸又闷,不由沉默下去。

就这一会儿,城墙根底下的人已经开始陆陆续续地离开,吕周才觉察到,刚才那些在天上打架的神仙已经不见了,许是到了别的地方。

“啊……我们也可以走了。”吕周站起来,他看向丁芹,下意识寻了个话题,“你要去哪?现在冀地很乱,你怎么来这里了?”

“我要找一个人。”丁芹顿了一下。不是的,她要寻找的是一位神明,但她下意识这样说了。当她回想起上神时,她心中划过一幕幕景象,林间一剑如九天银河的漓池、树下提着悬铃木果逗弄文千字的漓池、取树叶为纸教她习字的漓池、廊下雨帘内拨琴的漓池、告诉她你可以犯错的漓池……手覆盖在她目上的漓池。那双手是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