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到今年底我就不再做护理员了,虽然这中间我收获良多,可是也得承认,我会很高兴有机会能够休息——停下来想想心事,回忆往事。我觉得至少部分与此有关,为了准备改变节奏,所以我一直有冲动,想要将过去的回忆整理顺当。我猜我真正想做的,是将我们长大并且离开黑尔舍姆之后,我和汤米、露丝之间所发生的事想想清楚。但是我现在明白了,后来发生的诸多种种都源自我们在黑尔舍姆的时光,因此我才想首先要认真整理这些早期的记忆。比如说对于夫人的这些好奇。某种层面上,这只是我们小孩闹着玩。但另一方面,你也看得出这是一个开始,接下来的许多年里这件事变得越来越大,直到最终占据了我们的生活。
那天之后,夫人虽然没有变成我们中间禁止提及的话题,却也很少说起。这现象很快从我们这个小群体开始,渐渐弥散到了我们整个年级的学生。就像我说的,我们对她依然充满好奇,但都感觉到,如果继续深入探查下去——关于她如何处理我们的作品,是否真的有艺廊——将会把我们引入尚未准备好进入的领域。
可是关于艺廊这个话题,还是会时不时有人提起,因此几年之后,当汤米在池塘边开始告诉我他跟露西小姐之间的古怪谈话时,我想到了脑海中埋藏已久的往事。我将他一个人扔下坐在岩石上,自己朝草坪匆匆跑去跟朋友们汇合,那之后,往事才浮上心头。
那是一次上课的时候,露西小姐对我们说过的话。我之所以一直记得,是因为当时感到迷惑不解,也是因为那是仅有的少数几次当着导师的面,特地提到艺廊这回事。
我们当时遭遇了后来起名为“交换币之争”的问题。几年前我跟汤米讨论过交换币之争,开始我们无法就事情何时发生这一点取得一致意见。我说我们当时十岁;他认为是十岁之后,但最终转过弯来,同意了我的说法。我很有把握没记错:我们当时小学四年级——夫人那件事发生之后又过了一段时间,但过了三年之后,才有了我们在池塘边的那次谈话。
我认为,交换币之争实际上是跟我们渐渐长大,变得越来越贪心有关系。几年以来——我想我前面说过——我们都认为自己的作品入选进入台球室就是个巨大的胜利,更不要说被夫人挑走了。但等我们十岁的时候,对此事我们的态度有了两面性。交换活动以交换币作为代币的模式,让我们培养了犀利的眼光,一眼就能看出怎样的作品可以换出高价。我们都热衷于换取T恤衫,装饰床边墙,还有个性化书桌。当然,我们还要考虑自己的“收藏”。
我不知道你们那里有没有“收藏”这回事。你要是碰到黑尔舍姆出来的学生,迟早会发现他们会对自己的收藏念念不忘。而在当时,我们把一切都视为理所当然。我们每个人有个木箱子,放在自己床下面,装满了属于自己的东西——你在拍卖会或者交换活动上得到的东西。我记得有一两个学生对自己的收藏品不大用心,但我们大多数人都非常在意,会挑选物品拿出来展示,将其他东西小心收好。
问题在于等到我们十岁左右的时候,“作品被夫人选中是个巨大的荣誉”这种观念跟我们会失去自己最有市场价值的作品的感受发生了冲突。最终这矛盾发展成了交换币之争。
开始是几个学生,主要是男孩,抱怨说对于夫人拿走的作品,我们应该得到交换币作为补偿。许多学生同意这种观点,但另外一些人却对此感到愤慨。争论在我们之间持续了一段时间,直到有一天,罗伊·J——他比我们高一年,已经有多件作品被夫人选走了——决定要去找艾米丽小姐当面说这件事。
艾米丽小姐是我们的校长,比其他导师都年长。她不是特别高,但举止动作器宇不凡,总是头抬得高高的,让人觉得她很高。她满头银发都朝后梳,但是碎头发总是挣脱出来,围着她飘飞不停。换我的话肯定烦得要命,但艾米丽小姐总是无视这点问题,仿佛这点麻烦不值一哂。到傍晚时分,她看起来多半很古怪,因为懒得理会满脸碎发飘舞,伴随着跟人讲话的时候那种平静而刻意的语调。我们都挺怕她的,对她的态度跟其他导师也很不一样。但我们认为她很公道,也尊重她的决定;早在小学阶段,我们就认识到,尽管她的存在令人生畏,却正是我们在黑尔舍姆感到安全的原因所在。
不经传唤主动去见她是需要些勇气的;像罗伊那样带着要求去找她,在我们看来简直跟自杀无二。但罗伊并没有像我们预料的那样惨遭批评,接下来的几天里,还听说导师们在讨论——甚至争论——交换币的问题。最终公布的结果是我们会得到交换币,但不多,因为有作品被夫人选中是“至高无上的荣誉”。这个结果让双边阵营都不太满意,于是争论的声音持续不断。
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一天上午波丽·T问了露西小姐一个问题。当时我们在图书馆里,围绕着那张大橡木桌子坐了一圈。我记得当时壁炉里有木柴在燃烧,我们当时在读剧本。突然剧本里碰到一句台词引得劳拉说了句俏皮话,讲到了交换币的事,我们都笑了起来,露西小姐也笑了。然后露西小姐说既然在黑尔舍姆大家除了这事什么都不谈了,那么我们不如忘了读剧本的事,把课堂剩下的时间用来讨论下大家对交换币的各种观点。就是在我们讨论的过程中,波丽冷不丁问了一句:“小姐,为什么夫人要把我们的东西拿走呢?”
我们都沉默不语。露西小姐不经常发脾气,但是如果她生气了,你肯定能看得出来,有一刹那,我们都觉得波丽惹露西小姐生气了。但随后我们发现露西小姐没有生气,只是陷入了沉思。我记得自己当时特别生波丽的气,觉得她真蠢,居然违反了大家心照不宣的约定,但同时又很兴奋,想看看露西小姐如何作答。显然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心怀着这些矛盾念头:几乎每个人都是先恶狠狠地瞪波丽一眼,然后急切地转向露西小姐——这样其实对可怜的波丽挺不公道的,我想。似乎过了很长时间之后,露西小姐才开口:
“今天我可以告诉你们她的目的是好的,我只能说到这里。是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目的。但是如果我现在跟你们解释,我觉得你们理解不了。我希望有一天可以向你们解释清楚。”
我们没有追问她。围绕着桌边的气氛变得非常令人尴尬,虽然我们很好奇,想了解更多,但更希望赶紧离开这个烫手的话题。于是下一刻我们就很放松地重新围绕着交换币——也许有点虚张声势地——继续争论下去。但露西小姐的话令我迷惑不解,接下来的几天里,我时不时想起她的说法。正因为有过这件事,所以那天下午在池塘边,当汤米跟我讲到他跟露西小姐的谈话,她如何告诉他关于某些方面给我们“教得不够”时,那天在图书馆的记忆才会浮上心头——连同一两件与之相类的小事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