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春意

“这样的舒服的风,这样好的日光。”清清背着风张开双臂,任由发丝在脸上乱拂。

她刻意做出陶醉的神色:“师弟却偏偏板着个脸,实在是浪费这好时节呀。”

少女的裙摆袖口被风吹起,翩然若飞,她足边是新萌发的鹅黄嫩绿,身后是早春时节将将开始复苏的山野,在这万物将醒未醒之间,她好似山林化成的精魅,在享受姗姗来迟的春天。

裴远时静静地看着她,觉得自己这个比喻十分恰当。

但他不打算告诉她。

他只说:“那个庞世光,师姐似乎和他很是熟络?”

这还是他第一次朝清清打听什么人,清清放下手臂,意外道:“不算吧,你打听他做什么?”

“随便问问,之前没见过他,有些好奇。”

“那是因为近两年他都在青州城内念书,逢年过节才回泰安镇来,连我都有大半年没见着他了。”

裴远时踌躇半晌,又道:“我瞧你们相处,像是经常在一处的样子。”

“从前会在一处玩,后来他考上了童生,就便得奇奇怪怪,时常要管教我。”

清清回转身,继续往山上走:“不让我爬树,说太高有危险,要是真的高也罢了,那歪脖子树才六尺,我七岁就能一口气跃上树梢,不知道那么紧张作甚。”

“大热天的下河涉水也不行,说什么——莫要贪凉,寒邪侵体,日后会体虚疼痛,同我念叨个不停,跟师父念经似的,烦人!”

“后来,还总说大牛鲁莽粗劣,要我不要和他玩,大牛不服,两个人颇不对版,碰在一起就要吵架,还打过几场,我真是受够了。”她把路边一粒石子儿踢到草丛中,不住地抱怨着无聊玩伴。

裴远时却觉得这喋喋不休顺耳无比,他语气轻松起来:“听起来的确是很烦人。”

“是啊,后来我就不爱和他玩了,再后来——”

“他去青州城念书,我就很少见到他啦,偶然见面,他还是如从前一般温和,但不再唠唠叨叨,看上去顺眼了许多。”她嘿嘿一笑。

裴远时停住脚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或许吧,哈哈,你可能不知道,镇上好些小姑娘喜欢他呢。仔细想想,他模样生得不错,气质又好,还体贴人,的确挺讨人喜欢。”

裴远时冷声道:“巧言令色,鲜矣仁。”

清清也停住脚步,奇道:“我怎么觉得你好像不大喜欢他?”

裴远时生硬道:“装模作样的,我向来不喜。”

这不是上午陈仵作评价他自己的话吗?清清愣了一下,随即笑出了声:“也是!一个爱装正经的人,怎能忍受别人如他这般正经呢。”

裴远时不说话了。

清清怕他恼了,忙哄道:“好师弟,不喜欢他就不喜欢罢,咱们以后不去跟他打交道了便是。”

话一出口,她回想起中午那顿板栗烧鸡,甘甜鲜爽的滋味仿佛还在口中停留,顿时心生后悔,不舍道:“大不了,我以后上他家不带你。”

裴远时看了她一眼,闷闷道:“板栗烧鸡我也可以做。”

“啊?你?”清清惊疑“你才来那会儿——”

他知道她想说什么,马上打断了她:“那是以前,师姐也知道我这些日子的长进,做菜又不是什么难事,我练一练就会了。”

说完,少年扭过头,望着天,刻意不去看她。

清清却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她第一次发现,闹别扭的师弟原来这么可爱。

或者是,师弟竟然会这么可爱地闹别扭?

她不禁要拿话哄他:“我当然相信你,我们石头就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上得围墙,下得厨房,拿得刀枪棍棒,做得肉菜甜汤。”

又一阵暖风拂过,他额发被吹起,眉骨高挺,眼睫浓黑,清清定定地看着,突然发现这半年他也长高了许多,本来二人身量相仿,现在他已经高了一截了。

少年立在春风里,像一棵勃勃生长的竹。

清清真挚道:“师弟,你生得挺好看。”

这不是她第一次说他好看,但裴远时还是红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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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了春,又是新的一年。

清清前两日在义庄的反省颇有成效,她已经连着两天早早起身,在院子里吐息纳气,静坐定心,《清静经》也又拾掇着念起来了。

过去,观中就她一个弟子,玄虚子日日耳提面命,对她要求十分高,每天的早课和晚课都严加督促。

早课要念足一个时辰的经文,譬如《常清常静经》、《消灾护命妙经》、《禳灾度厄经》等等。她最不耐烦做这个,只觉得“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枯燥乏味,除了锻炼嘴皮子,对修行无甚用处,玄虚子却勒令她必须认真完成,因为这项活动是小霜观勉强能称为道家之地的证明之一。

晚课便是练习布阵画符、掐诀招魂。清清对这些的兴趣倒十分浓厚,无需玄虚子布置要求,她自己便把书房内的图志典籍、阵法大全看了个遍。是以她从九岁开始,便能跟着玄虚子四处超阴渡亡,独自超度两个孤魂野鬼不在话下。

其实比起这些,玄虚子平日里对清清武功体术上的要求才是最严格的,要她鸡鸣起身,蹲半时辰马步不过开胃菜,剑术拳术、棍法刀法,样样他都手把手来教,只可惜——

清清样样不精通。

这便是师徒两人仅有的矛盾了,玄虚子时时长叹:“为师武艺冠绝中原,如今竟然要失了衣钵吗!”

清清觉得师父虽然的确有两分能耐,但冠绝中原属实夸张了,冠绝泰安镇要恰当一点。

后来,裴远时来了,问题迎刃而解,矛盾无影无踪。师父皱纹少了,腰杆直了,笑容变多了,日日夸他“孺子可教”、“进步可观”、“必成大器”,清清都快听吐了。

裴远时仅需和清清一起上早课,念完一个时辰的经后,俩人便各干各的,清清去画她的符,裴远时去打他的拳,互不相扰。

师父突然离开,又逢上过年,清清便松懈了下来,恨不得整天躺着度日,裴远时倒是仍旧勤勉,念经打拳,日日不落。

那日,裴远时在围墙上秀了一番腿法,直把清清看得眼红万分,后悔当初偷懒贪玩,不精于拳脚功夫,偶有恶徒闯来,自己只能让师弟顶上。

是师姐就早起一百天!

清清已经做到了一天,第二天清晨,裴远时在院子里又看见她时,毫不掩饰自己的意外。

“怎么,昨天我说今儿还要同你一起晨练,你当我是说笑的么!”清清十分不满他惊异的眼神。

“不敢不敢,”裴远时做讨饶状“终于能和师姐一起锻炼,我有些喜出望外罢了。”

清清觉得他在暗嘲自己从前的惫懒,但她没有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