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夏记(下)

除了鸟雀扑棱棱拍打翅膀的声音与悠长的蝉鸣,林中再无其他声响。

裴远时坐在树杈上,背紧紧贴着粗大的树干,这棵巨树少说也有七八十年,树干粗得完全可以挡住他的身形。

他努力平复自己的喘息,早晨起来粒米未进,刚刚又一路飞掠而来,已经消耗了他不少体力。

晨光静静地从茂密树冠中穿过,撒落到少年单薄的肩上,林中雾气渐渐消了,他扶着树干站起,瞧四周望去,目之所及,都是枝叶繁茂的树木,灵素真人应当是没跟上来了。

“能动了?”熟悉的声音再次从头顶响起。

裴远时不可置信地抬头,只见枝叶掩映间,赫然有一角青灰色的道袍,灵素真人不知何时出现在头顶的树冠上,此时,正懒懒地倚靠在交缠的枝叶中。

看到他惊异的神色,灵素真人挑眉:“干什么这般望着我?不过三四里地,你竟要调息这么久,倒是叫我好等。”

“不过,”她又轻轻一笑,“‘萍踪’练得还不错,是你爹教你的吧?”

裴远时定定地看着她,半晌,冷冷地说:“不是他教的。”

“哦?”

“……是我自己学的。”

“据我所知,你们家只有一份残本。”

裴远时把唇抿得紧紧,不再开口。

灵素真人眯起眼:“有意思,放着现成的师父不用,自学轻功。这套步法可是相当难懂,单单靠半本功谱,你就练成了这样?”

裴远时别过头,将脸对着树干。

下一瞬,灵素真人的脸就从树干后冒了出来,把他惊得差点掉下树去。她双目炯炯,紧盯着他:“方才是我不对,我不该戏耍与你,我向你道歉。”

她突然如此作态,裴远时反而无所适从,他讷讷道:“晚辈不敢……”

灵素真人长臂一伸,将食指压在他嘴唇上:“别晚辈晚辈的,听着我好像七老八十了一般。”她凑近他,嘿嘿一笑:“我是诚心道歉的,为了表示诚意,我可以告诉你你的‘萍踪’迟迟没有长进,无法突破关隘的症结所在。”

裴远时心中一动:“我练习多日,有一式一直不得要领,不过真人怎知?”

见他乖乖改口,灵素真人满意道:“这是因为,萍踪这门轻功是我创的,你家那半本功谱,是世间唯一一本,当年被我赠给了你父亲。”

裴远时心头巨震,虽然几番互动下来,他已经觉察到了真人的深不可测,但能一手开创功法,也实在太有能耐了些,更何况——他愣愣地看着眼前洋洋得意的灵素真人,她看上去,的确非常年轻。

“别不信啊,”她手臂在树干上一贴,腰腹紧跟着一扭,行云流水地从树干的背后绕到了裴远时所站立的一边。此处离地起码五丈,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她一番动作,举重若轻,好似在自家庭院中闲庭信步一般。

她身量颇高,垂头看着裴远时,眼中带着兴味:“如果我没猜错,你是卡在了第七式‘断流’,可是如此?”

裴远时仰着脸,呆呆地点头。

灵素真人凑近他:“我说今天一天便能助你突破这一瓶颈,你信还是不信?”

这招“断流”,裴远时练了有小半年,就算受了点拨,半天速成未免也太快,况且真人之前对自己那般戏弄,即使道了歉,怎好意思问他信不信她——

天人交战了一秒,裴远时又点头:“我信真人。”

下一刻,灵素真人凑到了他面前,挨得极近,吓得他忙闭上双眼,真人兴奋道:“断流的口诀,你可还会?”

裴远时闭目道:“会,会!心涤神清,物我化一,合便是收,开即是放……”

“行了行了,可以了。”真人的声音凭空出现在了他身后,毫不掩饰她的期待雀跃。

而后,他感觉背上被人轻轻一推。

“去吧,用‘断流’!”

身体失重的一瞬间,他猛地睁开眼,空中交横的树枝擦刮着脸生疼,他此时正在林间急速下坠,他被她推下去了,裴远时惊骇地意识到。不过转瞬,地面已经近在眼前!

这个灵素真人,真是疯子!

裴远时咬紧了牙关,自丹田处提起一口气,拼命回想先前灵素真人贴着树干游走的姿势,把心一横,抬起手臂,腰腹往后一挺,借着腹中真气,强行在空中翻了个身。

接下来,只需要往树枝上借点力,便能摆脱困境了……裴远时绝望地意识到,来不及了,他即将与地面相触,如果他反应能再快一点……

没有预料中的痛楚,他的腰背被一股熟悉的力量束缚住,硬生生止住了他下坠的趋势,紧接着,他再次被托起,缓缓升上了高空,升到方才和灵素真人交谈的位置。

“还算聪明,”她负着手,毫不客气地点评,“还知道偷师,可惜,只偷了皮毛,这招断流的精妙所在,还是未能领会。”

裴远时僵在半空,努力克制着喘息,丝毫不敢轻举妄动:“还请真人指点。”

灵素真人摇摇头,惋惜道:“你可知断流为何叫断流?”

裴远时艰难摇头。

“断流,断的是心中的水流。水,利万物而不争,但一旦泛滥,便成了扰乱人心的激流。”她盯着半空中的少年,悠然开口,“而你心中有太多水流,它们成日激荡,牵绊着你的动作,让身体艰难阻涩,迟迟无法有所突破。”

灵素真人的声音缥缈悠远:“斩断它,让它再也扰不了你,抑或是克化它,让它反成为助你之力。”

束缚住周身的力量瞬间消失,他身体一轻,又一次直直朝下坠去,耳边除了呼呼的风声,还残留着灵素真人最后一句问话:

“你选哪一种?”

失重的瞬间,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反复回响的,只有那声叹息:“你的心中太多水流……”

有些惋惜,有些遗憾,又带着洞悉一切之后的悲悯。

悲悯,她为什么悲悯,凭什么这么判定他……眼前的画面分明在急速后退,但又被拉长放缓,裴远时仰面朝上,看着枝叶间湛蓝的天空,茫然地伸出手,试图抓握住什么。

但终究也什么都抓不住。

在距离地面四五尺时,他又被托住了。

素灵真人的声音清清淡淡:“我想,你已经做出了选择。”

“太多顾虑,太多介怀,会缚住你的手脚,束住你的心。‘物我化一’,需得抛去杂念,全然投入,只有将心念身体全部交付于外物之中,才能得到自由,一草一木,一花一叶,统统都能被你借力,为你所用。”

“至此境界,心中的水流已受你驱使,纵使狂风骤雨,也能踏水而行。”

“你从未尝试过将身心交托给某事某物,即使面对亲近之人,也永远保持警惕与疏离,这般心态,如何能断水?满心都是乱流,如何能解,如何能断?”